导图社区 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2025.8.7
1)揭示我们共通的人性,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自己。 2)拯救我们的不再是任何道理或技巧,只有直面的勇气。 3)承认本身,就是最隐蔽也最关键的改变。
编辑于2025-08-07 21:26:341)找个爱好,过好自己的生活。你必须为生活而工作,而不是为工作而生活。 2)他人如何度过休息时间、如何花钱、如何生活与你无关。聪明人会专心走自己的路,不去管别人选择了什么路线。盯着你要去的地方,不去理会别人在做什么。不去理会,你就更容易不去评判。一旦评判,你就会对自己进行分类,这就使你更难做到灵活,更难在各种情况下应对自如。评判别人反过来也会让你把自己关进鸽子笼——这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3)得有一条线,你不能超越它。你得知道那条线画在哪里。别人不需要知道,但当他们要求你越过这条线时,你就可以告知他们它的存在。
1)历史上各种悲剧的源泉,不外混淆了别人的“无条件”与“有条件”。 2)只有当拒绝收下一笔钱比收下这笔钱让你感觉更好时,你才算是富有。 3)不要太过大声地抱怨别人对你的不公,你可能会提醒那些缺乏想象力的敌人该怎么做。
1)揭示我们共通的人性,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自己。 2)拯救我们的不再是任何道理或技巧,只有直面的勇气。 3)承认本身,就是最隐蔽也最关键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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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找个爱好,过好自己的生活。你必须为生活而工作,而不是为工作而生活。 2)他人如何度过休息时间、如何花钱、如何生活与你无关。聪明人会专心走自己的路,不去管别人选择了什么路线。盯着你要去的地方,不去理会别人在做什么。不去理会,你就更容易不去评判。一旦评判,你就会对自己进行分类,这就使你更难做到灵活,更难在各种情况下应对自如。评判别人反过来也会让你把自己关进鸽子笼——这可不是一个好地方。 3)得有一条线,你不能超越它。你得知道那条线画在哪里。别人不需要知道,但当他们要求你越过这条线时,你就可以告知他们它的存在。
1)历史上各种悲剧的源泉,不外混淆了别人的“无条件”与“有条件”。 2)只有当拒绝收下一笔钱比收下这笔钱让你感觉更好时,你才算是富有。 3)不要太过大声地抱怨别人对你的不公,你可能会提醒那些缺乏想象力的敌人该怎么做。
1)揭示我们共通的人性,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自己。 2)拯救我们的不再是任何道理或技巧,只有直面的勇气。 3)承认本身,就是最隐蔽也最关键的改变。
书名:也许你该找个人聊聊 作者:洛莉·戈特利布 译者:张含笑 出版社:上海文化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06-01 ISBN:9787553522838
前言
这本书要提出的问题是:“我们如何改变?” 答案藏在“与他人的相处中”
揭示我们共通的人性,让我们更清楚地了解自己
当痛苦可以被言说
遇到走不出的麻烦,抱着试试看的心情,找一位心理咨询师谈话。这场谈话有着神奇的魔力,张张嘴,问题就会好转。这种改变是怎么来的?——人们愿意将其归因为助人者的能力:心理咨询师有大智慧,洞悉了人性奥秘。哪怕咨询中一声轻微的“嗯哼”或“啊哈”,仿佛也带着意味深远的禅意
身为一个活着的人,你也有普通人的痛苦吗?这种疑问某种意义上是个悖论——假如不痛苦,你就不曾体味真实的人生;假如你也深陷痛苦,你凭什么帮助别人?
她很确定:自己并不是什么有魔力的巫师,只是一个在来访者面前常常一筹莫展的普通人
人们有时会期待人生是存在某种标准答案的,心理咨询师也许在专业学习中已经提前获知了这些答案——至少有通往答案的“办法”。而真相令人失望。当然了,某种意义上我们是学过一些心理学的办法,在这本书里,洛莉也会分享作为专业人士的一部分思考和操作。但总的来说,你会看到最核心,也是最有效的办法,始终是一条常识: 你没法逃避痛苦,只能承认
“那样的话,心理咨询还有什么用?”人们可能会问。 要我来说,答案就是没用。当然,有一个安全的地方,一个愿意倾听的人,人们可以有机会讲述这些痛苦,多多少少会让人得到一点告慰。讲述本身应该是有意义的。但如果再问,意义究竟有多大呢?很难说得清
诚实总是困难的,尤其在自己特别想做点什么的时候,承认自己的无能为力。有这样一种说法,当一个咨询师为某个案例特别头疼的时候,在他/她的生活里很可能也存在同样的挑战,或许是过往的伤痛,或许是相似的难题——咨询师如果恐惧自己的衰老,就更难面对那些蹉跎时光的来访者;如果是在自己的亲密关系中咽下苦果,遇到同款来访者就会急火攻心。在生活中试图逃避的那一部分自我,坐在另一个人面前,日复一日催化,总有一天会原形毕露
拯救我们的不再是任何道理或技巧,只有直面的勇气
是要去挖掘普通人生中埋藏在表面痛苦下的,所谓的故事内核:假如那不只是我碰巧遇到的一两件不幸,假如这些人生经历也包含着我刻意的或不经意的选择,我的痛苦之下,是否还有什么更接近本质的东西?读这本书的过程,就是在灵魂的方寸之地一寸寸探索。越往下,越是晦暗幽深,于无声处听惊雷
承认本身,就是最隐蔽也最关键的改变
每个人的改变都足够公平,与他们为之投入的代价相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不要心存幻想。这个世界没有奇迹。你无法逃避你所遇到的痛苦,心理学也不能提供任何幻想,但不要忘了,世界上也有这样的地方,有这样一些人,可以直面这个无处可逃的、困惑的、痛苦的你。你们坐在一起,随便谈谈。你可以言说真实的你,而这就是心理咨询的奇迹所在
第一部分
没有什么比从痛苦中解脱更令人向往了,也没有什么比丢开依赖更让人害怕了
到处是蠢货
来访者自述感到“压力过大”,入睡困难,无法与妻子和谐相处;周遭的人令他心烦,他想知道如何“应付这些蠢货”
“要心怀慈悲。” 深呼吸。 “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要心怀慈悲……”
我已经快数不清他都提过哪些“蠢货”了:问太多问题的口腔卫生师——“他的每个问题你都得回答”;一天到晚发问的同事——“他从不作任何陈述,因为根本提不出什么见解”;那个把车开在他前面,一遇到黄灯就立刻刹车的司机——“一点紧迫感都没有!”还有那个没能帮他修好笔记本电脑的苹果天才吧的技术专家——“真是个砖家!”
我是约翰新一任的心理治疗师。他在上一任治疗师那里只做了三次治疗,他对那个治疗师的评价是“很友善,但愚蠢”
“然后呢,玛戈她就生气了——你能相信吗?”约翰继续说道,“但她不会告诉我她生气了,她只会用行为来表现出她生气了,然后指望我去问她是怎么了。但我知道就算我问了,她头一两次肯定会说‘没怎么’,直到我问第四第五遍的时候,她才会说,‘怎么了你自己知道’,然后我就会说,‘我不知道呀,否则我就不问了呀。’”
就在这时,约翰嘴角上扬,展现出一个灿烂的微笑。我尝试从这个微笑入手,借机打破他的独角戏,与他进行对话,和他建立交流
“你刚才那个笑容让我很好奇,”我说,“你正在讲述身边的人——包括你的妻子玛戈——是如何让你感到沮丧的,但与此同时,你却笑了。”
他笑得更灿烂了,他的牙是我见过的最白的牙齿了,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明察秋毫的神探小姐,我之所以笑,是因为我确切地知道是什么困扰着我的妻子。”
在我接受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时,曾听督导说过,“每个人都有可爱之处。”我后来惊讶地发现,她说得没错。如果你能深入了解某个人,就不可能不对他产生好感。我们应该把全世界的宿敌们都请到同一个房间里,让他们分享各自的过往和成长经历,说说内心的恐惧和挣扎,也许他们立刻就能和谐共处了。作为一名心理治疗师,我真切地从每个来访者身上都找到了令人喜欢的地方,就连一位曾企图实施谋杀的男士也不例外——深藏在他盛怒之下的,其实是一片柔情
我了解那种感觉:沉浸在自以为是的愤慨中,坚信自己绝对正确,还觉得受尽了冤枉和委屈——事实上,这完全就是我今天的切实感受
此刻,约翰并不知道我正在心中回放昨晚的情形:那个我以为会与我互许终身的男人竟突然说要分手。今天一天我都在努力集中精神,把注意力集中在来访者身上。我只允许自己在治疗间隙的十分钟休息时间里哭一会儿,然后在下一个来访者到来之前,小心翼翼地把哭花的眼妆擦干净。换句话说,如同我上次猜测约翰是在用遮掩和回避的方式处理他的痛苦,我也正在用同样的方法面对我内心的痛苦
作为心理治疗师,我十分了解痛苦,我知道痛苦总是和丧失紧密相连。但我还知道一些不太容易理解的事情,那就是变化也常常伴随着失去。无所失则不得变,正因如此,人们常常说着要去改变,却依然驻足原地。要帮助约翰,我就得知道变化会令他失去什么
但首先我必须厘清自己的问题,因为此时此刻,我满脑子都是男友昨晚的所作所为。 他这个蠢货! 当我把目光再挪回约翰身上,不禁心生感慨:兄弟,我懂你
作为一个治疗师,在治疗的间隙痛哭流涕,睫毛膏沿着泪痕淌过脸颊,这画面或许令人难以接受,但这就是故事的起点。在这个故事里,你将遇见一小撮正在苦苦挣扎的人类,这群人将和自己生而为人的本性展开艰苦卓绝的斗争,我自己也不例外
心理治疗师也和所有人一样每天面对生活的挑战。正因为我们和来访者有相似的体验,才能建立起相互信任的关系,让陌生人能放心与我们分享他们最敏感的故事和秘密。专业培训教给了我们理论、工具和技术,但在这些来之不易的知识背后,推动我们的是一个简单的真相,那就是我们知道:生而为人,总有不易。也就是说,我们每天来上班的时候也像普通人一样,怀揣着内心的脆弱、渴求和不安,还有自己的过往。作为心理治疗师,最重要的一项资质就是: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一个“人”
但如何将这种“人”性表现出来,就另当别论了。有同行告诉我,她曾在一家星巴克咖啡店里接到医生的来电,得知自己遭遇胎停后,她当场失声痛哭,而这一幕刚好被她的一名来访者看到了,那名来访者当即取消了预约,而且再没有回来找过她
但我们究竟在惧怕什么呢?这又不是要你盯着某些黑暗的角落,只要一开灯就会出现一群蟑螂。萤火虫也喜欢黑暗的地方呀。黑暗的角落里也有美好的事物,但我们总得先去看了才能发现
心理问题并不是少数人才有的问题。认识了这个事实,我们就可以尝试和自己的心魔建立一种新的关系,不再非要和内心那个引发困扰的声音争辩出个青红皂白,也不用再依赖酒精、暴饮暴食或是上网来麻痹我们的感受
心理治疗中一个很重要的步骤,就是帮助人们对自己当前的困境负责。因为只有当人们意识到自己有能力,且必须靠自己的能力去建构生活,他们才能放手去改变。然而,人们常常将自己的问题归咎于环境或条件等外在因素。既然问题是由别人或客观因素造成的,是外界的错,那又有什么必要去改变自己呢?毕竟就算自己决心去改变,外界也还是老样子
心理治疗师会为来访者竖立一面镜子,但同时,来访者也是医生的镜子。心理治疗不是单向的,而是一个双向的过程。每一天,来访者带来不同的问题,我们也会在自己身上反思这些问题。如果我们的反思能帮助来访者更透彻地看清自己,那我们也可以透过他们来更清楚地认识自己。这样的双向过程发生在我们为来访者提供心理治疗的时候,也发生在我们自己接受心理治疗的时候。我们是镜子,反射着对面正在反射我们的镜子,互相照见自己未曾发现过的自己
世事难两全
有时候主诉问题也可以很笼统,只是一种被困住的感觉;或是虽然说不清楚,但总觉得哪儿不对劲
不管那个问题是什么,既然它“迫在眉睫”,那就意味着问题的主人已经走到了人生的转折点。是向左还是向右呢?是尽力维持现状,还是迈入未知领域呢?(丑话说在前头:就算你选择保持现状,心理治疗师也总会把你带入未知的领域。)
但事实上,当人们开始第一次心理治疗时,他们并不在乎什么人生转折点,他们只是希望得到解脱。他们想从那个迫在眉睫的问题说起,向你讲述自己的故事
这些描述是不是听上去一边倒?确实。一个故事有许多种不同的讲法。要说在行医之路上我学到了什么,那就是:大多数人都是心理治疗师口中“不可靠的故事叙述者”。不是说他们有意要误导别人,只是每个故事都有许多条线索,人们总是避开那些与自己观点不吻合的线索。而来访者自述中所谓“绝对真实”的部分,也不过是基于他们在那个当下的观感。让一个热恋中的人描述她的另一半,再在这对爱侣离婚之后问她同样的问题,每次你都只能听到故事全貌的一半
“嘿,你是不是有心事呀?”我的语气尽量随意,心里却感觉不妙。答案明显是有事,因为自打地球有历史记载以来,这个问题从未得到过令人宽心的解答。在我这儿接受治疗的夫妇们即使一开始回答“没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真正的答案也会以不同的形式显示“有事”:“我出轨了”;“我超额透支信用卡了”;“我年迈的老母亲要搬来和我们一起住了”;“我不再爱你了”
“我也不知道。”他怯怯地说。他耸了耸肩,肩膀没怎么动,但他整个身体都在表达着无奈:“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来跟你谈这件事。”(当我的心理治疗师朋友们听到这里,会马上把他诊断为“回避型人格”;而当其他的朋友听到这儿,会立刻把他归类为“渣男”。)
哀伤的五个阶段: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接受
如果我把它看成笑话是在否认,问男友“你究竟打算几时跟我说”是愤怒,那我现在要进入讨价还价的阶段了。我们要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也许我可以多承担一些照看孩子的责任?或许我们可以每周多安排一晚过二人世界?
“我以为你想和我结婚的。”我悲伤地说道。 “我是想和你结婚的。”他说,“我只是不想和孩子一起生活。”
“这就像一个套餐,你没法单点,比如只点汉堡不要薯条,比如……”我想到了我的来访者们,他们会描述理想的情景,并固执地认为只有百分之百地实现那个理想的情景,才能得到快乐。例如:如果他没有放弃商学院而去从事写作,他会是我的理想伴侣(所以我和他分手了,继续和那个无聊的对冲基金经理约会)。又如:如果工作地点不是在城市的另一边,这将是一个完美的工作机会(所以我还是接着做这个没前途的工作,继续和你诉说我多么羡慕我朋友们的事业)。再如:如果她没有孩子,我就和她结婚
诚然,我们每个人都有死穴,但当来访者们重复陷入此类情景分析时,有时我会说:“如果皇后是个带把儿的,那她就是国王了。”如果你一直都在丢西瓜捡芝麻,如果你不能意识到“完美是幸福的敌人”,那你就剥夺了让自己快乐的权利。来访者们起初大多会对我的直言不讳感到惊讶,但最终这会帮他们省下几个月的治疗
我想大家也猜到了,这个对话走进了死胡同。我尝试理解其中是否另有原因——如果没有其他原因怎么可能说得通呢?总而言之,他想要自由,因此“这不是你的错,都怪我”。(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永远都是:不是我的错,都怪你。)这段感情中是不是有什么令他感到不愉快,而他却不敢告诉我?我把声线放柔和,平静地问他,因为我非常明白“愤怒的人不易靠近”。但男友坚称他只是希望生活中没有孩子,而不是没有我
我现在的状态是又震惊又困惑,我不懂这一切都是怎么发生的。你怎么能在一个人身旁安然入睡,与她共同计划生活,同时又悄悄地纠结着要不要离开?(其实答案很简单:这是一个常见的心理防御机制,它叫做“心理间隔化”。但现在我正忙着用另一个防御机制——“否认”——来拒绝看穿它。)
男友是个律师,他就像面对陪审团一样,把所有的一切都呈在堂前。他是真的想要和我结婚。他也确实是爱我的。他只是想有更多时间和我在一起。他想要两个人在周末可以说走就走出去玩,或是下班回家可以出去吃个饭而不用顾及第三个人。他想要恋人间的私密感,而不是家人的亲近感。当他知道我有个年幼的孩子,他告诉过自己这不是理想的情景,但他没有跟我说,因为他觉得自己可以调节。然而两年过去了,当我们两个家庭要合并成一个家庭,却恰逢他正看到自由的曙光,他意识到自由是多么重要。他知道一切都该划上句号,但又不想让一切都结束。即使他想过要跟我谈谈,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因为我们一路走来的感情这么深了,也因为他能想象我会有多生气。他说他之所以犹豫着不跟我说,是因为他不想做渣男
每次走一步
在烧烤聚餐或晚宴聚会上,我惊讶地发现和我交谈过的人们通常不会期待再见到我,同时我也惊讶于自己总能礼貌地回避众人。似乎一旦他们听说我是个心理治疗师,我就变成了会窥探他们心灵的人,所以他们必须用一些有关心理医生的笑话来转移话题,或借着去续杯的名义溜之大吉
心理治疗之所以会引发各种奇奇怪怪的反应,是因为某种程度上它就像成人电影——两者都涉及某种层面上的赤裸,也都有可能令人感到紧张刺激。两者都有数以百万计的用户,并且大多数用户都在秘密使用。尽管各种统计都在尝试量化参与心理治疗的人数,但由于接受心理治疗的人很多都否认这个事实,所以数字应该不够准确
但就算这个数字被少报了也依然很高。每年都有差不多三千万美国成年人坐到心理治疗师的沙发上,而美国还不是全球心理治疗最发达的国家。(在此分享一个有趣的事实:全球心理治疗师人数占总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依次是:阿根廷、奥地利、澳大利亚、法国、加拿大、瑞士、冰岛,然后才是美国。)
“你该去找个人上床!享受肉体的欢愉,然后忘了仇童男。”我即刻爱上了男友这个新名字——“仇童男”!艾莉森继续说道,“显然他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他,快把他忘了吧。”
“好吧,我去找个人上床。”我大声应道。我知道她想逗我开心,但我又忍不住开始啜泣,就像是十六岁的少女正在经历生命中第一次分手。我真不敢相信自己都四十多岁了还这样
当下,只能先迈出第一步,再走下一步
他们或许无法想象抑郁症状能在短期内缓解,但其实他们根本不需要去想。去做一件事,再让这件事驱使你去做另一件事,用一个良性循环来替代一个恶性循环。大多数巨大的转变都是靠我们用数百个微不足道、甚至难以察觉的一小步累积而来的。 一步之中蕴含着许多可能性
聪明的那个,还是好看的那个
“人事部的格洛丽亚要我今晚就给她答复。”我听到布莱德说,“我该选聪明的那个还是好看的那个呢?” 我怔住了。 “那一定要选聪明的那个。”另一个经纪人说道。 我想知道布莱德认为我是哪一个。 一小时之后,我得到了这个工作。我知道那个问题问得极不礼貌,但我还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而且,我也不懂布莱德怎么会认定我是聪明的那个。当天我所做的事包括:打了一堆电话,但由于我还搞不清电话系统上的按键,所以常常按错导致通话中断;煮了杯咖啡,还被退回来重煮了两次;复印了一份剧本,却不小心把1份按成了10份,只好把其余9份复印件藏在休息室的沙发下面;我还被一个台灯的电线绊倒了,一屁股摔在布莱德办公室的地上。 我得出的结论是:好看的那个只能是特别特别蠢了
工作了几个月之后,我渐渐明白在公司里受瞩目的还是那些“好看的”——而且助理职位上好看的人还真不少——而所有额外的工作都被分配给了所谓聪明的人。在那家公司供职的第一年里,我睡得很少,因为我每周都要给十几份剧本写札记,而且用的都是下班后和周末的时间,但我其实对此并不在意。事实上,这是工作中我最喜欢的部分。我从中学到了如何刻画故事,我爱上了那些内心复杂的有趣角色。随着时间的累积,我对自己的灵感越来越有信心,和别人分享故事创意时也不再那么胆怯了
讽刺的是,在这一行,你资历尚浅的时候反而最有机会做创造性的工作,当公司高层们在外招揽演员、与经纪人共进午餐,或是路过片场探班时,你就在办公室里承担所有与剧本相关的工作。但当你成为开发主管,工作重心就从对内执行变成了对外的角色。如果你中学时是学校里的活跃分子,那这就是为你量身定制的工作;但如果你是个喜欢钻在书本里,喜欢和三五知己泡图书馆的孩子,那就得好好想想这到底是不是你想要的了
练瑜伽不如躺着
我振作起来瞥了一眼胸前,衣服上写着“练瑜伽不如躺着”。朱莉正看着我,等我给她一个答案
但无论我选择怎么做,都必须说真话。所以在面对朱莉的问题时,我想过回答我在练瑜伽,而这只是一件普通的T恤,不过这样的话我就说了两个谎。朱莉参与的正念癌症康复项目中包括练习瑜伽,如果她跟我谈论起一些瑜伽体式,我就得继续说谎以显得我很熟悉这些术语,或者我就得承认我撒了谎
我记得在培训期间,有一个实习医生曾经告诉来访者他将有三个礼拜不在诊所,来访者问他要去哪儿。 “我要去夏威夷。”实习医生诚恳地回答道。 “是去度假吗?”来访者问。 “是的。”他回答。但实际上他是去结婚,再加两周的海岛蜜月。 “这个假期可真长呀。”来访者评论道。实习医生当时认为结婚是过于私人的话题,于是他避而不提,把关注点放在来访者的评论上——错过三周的治疗对她来说会有什么影响?他的短暂缺席给她带来的感受,又会让她回想起什么?或许探索这两个问题都会让治疗有不少收获。但若是去探索来访者这个评论背后隐藏的间接问题,或许也会收获颇丰:既不是暑假也不是逢年过节,你究竟为什么要放三个礼拜的假呢?可想而知,当来访者留意到实习医生戴着婚戒回来上班时,她会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为什么你当时不能如实告诉我?”
再回过头想,实习医生宁愿自己当时说了实话。让来访者得知自己的婚讯又会怎么样呢?如果医生结婚对来访者的状态造成了影响,那还可以想办法解决这些影响;但一旦丧失了信任,就很难修复了
但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总是一个不可避免的难题。我知道有一个心理治疗师,她来访者的孩子被诊断出图雷特氏综合征(抽动秽语综合征),而她自己的儿子也有这个病,分享这个信息加深了她们之间的关系。而我另一个同事在治疗一位父亲死于自杀的来访者时,就从未提起过自己的父亲也是死于自杀。在这两个例子中,我们都要进行主观判断,权衡一下“分享”的价值:分享的信息是否对来访者有益?
“是的,”我告诉朱莉,“这是件睡衣。我可能是不小心穿错了。” 我停顿了一下,好奇她接下来会怎么说。如果她问起怎么会穿错,我会如实(但略去细节地)告诉她:今天早上我没留神。 “哦。”她说。然后她的嘴唇微微颤动,像是要开始啜泣,但事实上,她笑了起来。 “抱歉,我不是笑你。‘练瑜伽不如躺着’,这简直就是我的心情写照!”
朱莉告诉我,在她参加的正念癌症康复项目中有一位这样的女士:她坚信如果朱莉不认真练习瑜伽,癌症将置她于死地。当然她也信仰象征抗击乳腺癌的粉色丝带和积极乐观的心态。尽管肿瘤科大夫已经宣布癌症终将夺去朱莉的生命,那位女士依然坚信瑜伽能治愈她。 朱莉对她不屑一顾。 “想象一下如果我穿着这件睡衣去练瑜伽——”
但对于我来说,寻找治疗师有一个特殊的限制。为了避免“双重关系”之类违反职业伦理的行为,我不能为我身边的人提供治疗,也不能接受他们为我进行心理治疗。我儿子同班同学的家长不行,我同事的姐姐不行,我朋友的妈妈不行,我的邻居也不行。心理治疗中的关系必须独立存在,区别于其他关系,并保持距离,这就和其他临床科室的医患关系不同。你可以和你的外科医生、皮肤科医生或推拿医生一起打网球,或参加同一个书友会,但和你的心理治疗师就不行
“配合度很高”是心理治疗师之间对“好的来访者”的代指,大多数心理治疗师都喜欢与这类来访者合作,可以穿插在那些需要帮助但配合度不那么高的来访者之间,起到调剂作用。配合度高的来访者有能力与人建立关系,承担成年人应有的责任,并且能够反省自己。这类来访者不会在两次治疗之间还每天因为突发状况打电话给你。研究结果和常识都告诉我们,大多数心理治疗师都更愿意和善于表达的、有决心的、开放的、有责任感的来访者合作,这些来访者的情况改善得也更快。我向凯洛琳提到“配合度高”这一点,是希望能扩大可选择医生的范围。而且我确实觉得自己配合度还挺高的,至少到男友事件发生之前都是
“他总是一副很开心的样子,这让人感觉很不……真实。我的意思是,他究竟开心个什么劲儿呢?但有些来访者喜欢这样的医生。你觉得你的朋友会跟他合得来吗?”
虽然温德尔医生说得不多,但我们的对话即刻让我感觉轻松了很多。我知道这是常见的安慰剂效应:来访者在预约了第一次心理治疗后、在踏入诊室之前,通常会觉得充满了希望。我也不例外。我想着,就在明天,我将会得到帮助。没错,虽然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令我现在一团糟,但我马上就会理出头绪(具体来说,就是温德尔也会认定男友是一个反社会人格者)。当我在未来的生活中回过头看这件事,它只会像是雷达屏幕上一闪而过的暗礁。我会从这个错误中吸取经验教训,我儿子把这种错误称为“一个漂亮的跟头”
觉知的起点
心理治疗的过程有一个有趣的悖论:心理治疗师为了治疗来访者,需要尽量看透来访者的真实状况,这就意味着要看到他们的脆弱、他们根深蒂固的行为模式和内心挣扎。来访者当然想要寻求帮助,但他们也想让别人喜爱和欣赏自己,换句话说,他们会隐藏自己的弱点。这并不意味着心理治疗师不会去发现来访者的长处并尝试在此基础上发展其所长——我们确实会这么做,但医生在尝试找出哪里出了问题,来访者却在尽力维持表象,表现得比真实情况要振作,避免丢脸。双方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但行动上却背道而驰
我的眼泪又开始从眼角掉落,滴到裤子上,眼睛的余光看到有样东西从空中向我飞来,乍一看像是一个橄榄球,这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开始出现幻觉了(因为自从分手之后我一个小时都没有睡踏实过),但后来我意识到那是一个棕色的纸巾盒,它原本就放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而我选择的位置在沙发另一头。我发自本能地伸手想去接住它,但没接到。它“砰”的一声落在了我旁边的坐垫上,我从中抽了几张纸巾来擤鼻涕。纸巾盒的存在似乎缩短了我和温德尔医生间的距离,就好像他刚刚扔了根救命稻草给我。这么多年来,我给数不清的来访者递过纸巾,但我都忘了这么简单的一个动作能给人带来这么多关爱
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句话:“治疗的关键在于治疗性的举动,而不在于治疗性的言语。”我第一次听到这句话还是在我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拿了更多的纸巾来擦眼泪。温德尔医生只是看着我,静静等待着
“我明白你是对事情的发展感到意外,”温德尔说道,“但我也注意到你说的另一些事,你说你的人生都走过一半了。也许让你悲伤的不仅仅是分手这件事,尽管分手确实会让人觉得崩溃。”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更柔和的声线说道:“我在想,或许你悲伤的症结是比失恋更重大的一些事。”
我还没能把这些说出口,就注意到温德尔在用一种很奇特的眼神注视着我,我很少体验过这样的眼神。他的眼睛就像磁铁一样,每次我的眼神游离开,他的目光似乎总是能找到我。他的表情严肃但温和,像是一个智慧的长者和一个毛绒玩具的结合体,他传达着这样的信息:在这个房间里,我会看到你,你会尝试躲藏,但我还是会看到你,到那个时候,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来这儿真的只是想走出分手的困境,”我说,“我觉得我像是被扔进了一个搅拌机里爬不出来,我来这儿只是为了找到一个出口。”
“好吧,”温德尔和缓地作出让步,“那让我再多了解一下这段关系吧。”他在尝试建立一种叫做“治疗同盟”的关系,不建立这种信赖关系是无法进行任何心理治疗的。在最初的几次治疗中,对来访者来说更重要的是能得到聆听和理解,而不是获得领悟或作出改变
就像所有的心理治疗师都知道:那个迫使来访者来做心理治疗的主诉问题,通常只是某个大问题的其中一个层面,或者根本就是遮掩实际问题的烟雾弹。他知道大多数人都有足够的聪明才智,能找到方法屏蔽那些他们不想直视的问题,或是转移注意力,启动防御机制,来让威胁远离自己。他知道把情绪推到一边只会让它们变得更强烈,但在他长驱直入摧毁来访者的防御机制之前(这防御机制可能是让自己陷入对某个人的迷恋,也可能是对眼前的问题假装视而不见),他要帮助来访者找到能替代这个防御机制的东西,而不是让来访者卸下防御之后,赤裸裸地暴露在情绪中
顾名思义,“防御机制”具有功能性,能保护人们不受伤害。而心理治疗师要做的,就是帮助来访者窥探防御机制背后隐藏的问题,帮助他们学会直面自己的内心,促使他们做出改变,直到他们不再依赖这些防御机制
他说如果我下周三还想来会面的话可以跟他说。我预想了一下下周的情形,想到男友留给我的空虚和简所说的“要有一个能让我完全释放的地方”。“帮我预约吧。”我说
罗西
这是我们的第四次治疗,对约翰的情况我已经有了初步的概念。我察觉到尽管约翰身边围绕着很多人,他依然是极度孤立的——而这背后是有原因的。他生活中经历过的一些事,令他认为亲近别人是危险的,所以他极尽所能地避免与别人亲近。他有一套有效的防御机制:他用言语冒犯我,绕着弯说话,改换话题,还在我要讲话的时候打断我。但我必须设法攻破他的防线,否则我们无法取得进展
他的手机也是他的防御机制之一
约翰在上周的治疗时段里竟拿起手机来发短信,我向他指出当他发短信时我感觉自己被晾在一边。我这么做是利用当下的情形来推进治疗。所谓“当下”就是要关注此时此刻发生在这个房间里的事,而不是来访者所叙述的在别处的经历。来访者在心理治疗师面前的所作所为势必会反映出他在其他人面前的行为,我希望约翰能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会对别人产生什么样的影响。我也知道这么做有可能太早也太激进了,但我从约翰的上一段心理治疗中留意到一个细节:他只去了三次就放弃了,而我们这次恰恰是临界点。我不知道他下次还会不会来
我猜想约翰之所以放弃上一个心理治疗师,无非是因为她没能适时制止约翰的胡说八道,这就像纵容孩子犯错的家长,会让来访者感到不可靠。或是因为她的确指出了约翰的胡扯,但她推进得太快了,就像我可能正在犯的错误一样。但我依然愿意去冒这个险。我希望约翰在治疗中感到放松,而不是被纵容
归根结底,我不想掉入被“愚蠢的”慈悲心支配的陷阱,佛教里说要心怀慈悲,但根据约翰的世界观,一种“愚蠢的”慈悲心是指:即使你知道人们需要重新审视现状,也知道此刻的仁慈终将带来比诚实更严重的伤害,但你还是不会把事情挑明,只因为你不想伤害别人的感情。人们常常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和配偶、对待瘾君子,甚至对待他们自己。与之相对的是智慧的慈悲心,是即使知道忠言逆耳,也会在别人需要的时候给出充满关爱的当头一棒
“约翰,”前一周他发短信时我说,“我想知道,你对我在你发短信时感到被冷落这件事做何反应?”他竖起食指示意我等一下,然后继续编辑短信。等发完了短信,他抬起头看着我:“不好意思,我刚刚说到哪儿了?”妙极了,正中下怀!不是“你说到哪儿了”,而是“我说到哪儿了”。“我是说……”我刚起了个话头,他的手机就响了,然后他拿起了手机回复另一条短信。“你看,我就说吧,”他嘟囔着,“把事情委派给别人就啥都干不成。等我一下哈。”根据他手机铃响的频率,我猜他应该在和好几个人发短信。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在重演他和他妻子之间的那一幕:玛戈:“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约翰:“谁?你?”这情形让我觉得不耐烦。但我能做些什么呢?我可以坐等(同时变得更不耐烦),或者我也可以试试别的方法
于是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从一堆文件中找到手机,走回我的座位,开始发短信。是我,你的心理治疗师,我在这儿。约翰的手机响了,我看到他一脸震惊地读着我的短信。“我的天哪!你在给我发短信?”我微笑着说:“我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我的注意力在你这儿呀。”他边说边继续打字。我没觉得你的注意力在我这儿。我感觉被无视了,还觉得自己有些不被尊重。叮。(短信的提示音)约翰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接着发短信。我觉得如果我们不能百分之百地把注意力放在对方身上,我就无法帮到你。所以,如果你想尝试和我一起努力,我就必须请你在这儿把手机收起来。叮。“怎么着?”约翰说,抬头看着我,“你不准我用手机?就像我在坐飞机时那样?你不能那么做,这是属于我的治疗时间。”我耸了耸肩,“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
我并没有告诉约翰这治疗时间其实不只属于他一个人。治疗时间不仅属于来访者,也属于治疗师,属于双方的互动。精神分析学家哈里·斯塔克·沙利文在二十世纪初期建立了一种基于人际关系的精神病学理论,他打破了弗洛伊德所提出的精神失常是源于“内在的”(一个人内心的精神运作)这一论断,沙利文相信我们的挣扎是“互动的”(人际关系中的精神运作)。他甚至说:“一个经验老到的临床心理治疗师在家里和在诊所里应该是同一个人。”如果我们不与来访者建立关系,就无法教他们如何与别人保持互动
约翰的手机又响了,但这次不是我发去的短信。他看看我,又看看手机,反复思量。当他在内心和自己较量的时候,我就静静地等待着。我虽然没有准备好他会直接起身离去,但我也知道他不是不想待在这里,否则他就不会来了。他或许不理解,但他一定会从这个小插曲中有所收获。我可能是他当下的生活中唯一会听他倾诉的人
“噢,看在老天爷的分上!”他边说边把手机扔到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好了,我把该死的手机放下了。”然后他换了个话题
我原以为他会发火,但有一个瞬间我似乎看到他的眼眶湿润了。这是悲伤的情绪吗?还是被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闪到了眼睛?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问他,但距离这次治疗结束只有一分钟时间了,通常在这时治疗师应该帮助来访者收拾心情,而不是让他们打开心扉。我决定把这个细节记录在册,然后等待将来更合适的时机来谈论这个话题
我就像矿工瞥见了一丁点闪闪发光的金子,感觉自己能从这里挖到些什么
今天的治疗时间里,约翰非常克制,没有中途去拿手机,而是把不断振动的手机晾在一边,继续给我讲他和他周围那些蠢货的故事
这个故事让我心里不太舒服。人们总有一个迷思,认为心理治疗师就该保持中立,但怎么可能呢?我们也是人,不是机器人。事实上我们不是要保持中立,而是要尽力去留意自己非常不中立的情感、偏见和见解(我们称之为“反移情”),这样我们才能退一步,弄清楚该怎么处理它们。我们要利用自己的感受来帮助引导治疗,而不是压抑它。罗西的故事引起了我的愤怒。许多家长都会在不得已的时候对自己的孩子吼叫,但我对约翰和他女儿的相处方式产生了怀疑。在处理夫妻间的共情问题时,我常会说:“在你开口之前,先问问你自己,对方听到我这么说会有什么样的感受?”我在心里暗暗记下了有一天我要和约翰讨论这件事
“我在发短信,所以她得等一会儿,然后她就丧失理智了。玛戈刚好出远门了,所以白天罗西只能和她的宠姆在一起……”“等会儿,谁是宠姆?”“宠姆不是个人名,就是个宠姆,罗西的宠姆。”我茫然地看着约翰。“狗保姆,替人照看宠物的保姆,宠姆。”“噢,所以罗西是你的狗。”我说。“当然了,不然你以为我在说谁?”“我以为你女儿的名字是……”“是露比,”他说,“我的小宝贝叫露比。刚刚难道不是很明显在说一只狗的事吗?”他叹着气摇了摇头,仿佛我是他蠢货王国里的头号蠢货
他从来都没提过他养狗的事。事实上,能记得他女儿的名字是L开头我都很为自己骄傲了,因为他只是在距今两次治疗前略略提过一下。不过相较约翰觉得我理所当然该记得他女儿的名字,并知道他是在谈论狗的事,更令我吃惊的是他在向我展示自己柔软的一面,这是我从未见过的他
“你真的很爱她。”我说。“我当然爱她,她是我的女儿。”“不,我是说罗西。你非常在乎她。”我在尝试触动他的内心,让他更接近自己的情绪,我知道他有自己的情绪,但就像一块不常被用到的肌肉那样萎缩了。他摆摆手否认说:“她只是条狗。”“她是什么品种的狗?”他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她是一只串串,是我领养来的。我们领养她的时候,她的情况糟透了,都怪那些本该照顾她的蠢货。不过现在她……我可以给你看她的照片,如果你允许我去拿该死的手机的话。”我点点头。他一边翻阅手机里的照片,一边露出笑容。“让我找一张拍得好一点的,”他说,“这样你才能知道她有多可爱。”每翻过一张照片他的笑容就更灿烂,我又能看到他完美的牙齿了
“这就是罗西!”他自豪地说道,把手机递给我。我将目光移到照片上。我也很喜欢狗,但罗西——愿上帝保佑她——在我见过的狗之中,她算是最其貌不扬的之一了。她下巴的肉垂着,大小眼,身上有多处秃斑,也没有尾巴。但约翰依然笑容满面,陶醉在爱意中。“我能看得出你有多爱她。”我说,把手机递回给约翰。“这不是爱。她只是一条狗。”他听上去就像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在否认自己喜欢上了班里的女同学。我耳畔仿佛响起孩子们编的顺口溜:“约翰和罗西,树下排排坐……”“噢,”我温和地说,“但从你谈论她的方式,我听得出其中充满了爱。”“你可以别再说这些了吗?”他的语气显出不耐烦,但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悲痛。我回想起上一次的治疗,一定是一些关于爱和关怀的事情让他感到悲痛。如果是另一个来访者,我或许会问他是怎么了,是不是我说了什么让他难过。但我知道约翰会通过和我争执他是否爱自己的狗来回避这个话题,所以我选择对他说:“大多数养宠物的人都对他们的宠物关爱有加。”我故意把声音压低,这样他几乎要靠过来才能听到我讲话。神经科学家发现人类有一种叫做镜像神经元的脑细胞,它能使人们模仿别人;当人们的情绪处在一个高亢的状态时,一个舒缓的声音能让他们的神经系统平静下来并保持这个状态。我接着说道:“至于这是被称为爱还是别的什么,并不重要。”
他低头看着地板,但我看得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此时此刻。“你今天提起罗西是有理由的。她对你很重要,而她现在的表现让你担心——因为你在乎她。”“我在乎的是人,”约翰说,“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人。”
“你知道我为什么爱罗西吗?”他说,“只有她从不会想要从我这儿索取任何东西。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只有她不曾对我失望——至少在她咬我之前是这样!这怎能叫人不爱她呢?”
他大声笑起来,就好像我们是在一个酒吧里,他刚抛出一句轻松的笑话。我想要聊聊关于失望的话题——他让谁失望了,为什么会失望?——但他坚称那只是个笑话,还笑话我难道连笑话都听不懂吗?虽然今天我们没有就这个话题取得任何进展,但我俩都知道他透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层层遮掩之下,他有一颗可以去爱的心。最起码,他爱着那只其貌不扬的小狗
我们的自拍照
人们总会在心理治疗中展示自己的“自拍照”,而心理治疗师则必须通过这些自拍照来作出推断。来访者踏进诊室的时候,就算不是处在最糟糕的状态,也一定不会是在最佳状态。他们或是绝望,或是困惑,或是怀着戒心,或是处于混乱的状态。总之,一般来说心情都不太好
我们需要时间去了解他们的愿望和期许、他们的感受和行为模式,有时还要去深挖表象背后的东西。假设困扰他们的问题是从他们一出生就慢慢滋长至今,又或是问题已经酝酿了好几个月,那么要想从问题中获得解脱,同样需要多耗费几次治疗的时间,这也算合理吧
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职业呢——需要面对不开心的人、痛苦的人、生硬粗暴的人、麻木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和他们独处一室,跟他们促膝谈心?答案是:心理治疗师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见到的每个来访者都只是一张抓拍的快照,只记录了某个人的某一个瞬间。或许这张快照的拍摄角度不怎么令人满意,刚好捕捉到了你尴尬的表情,但一定也会有把你拍得容光焕发的照片,捕捉到你正在打开礼物时的表情,或是和爱人一起面带春风的样子。无论是好是坏,都只是那个瞬间的你,并不代表你的全部
所以心理治疗师会聆听、建议、劝说、指引,有时还要哄着来访者去看见更多不一样的快照,以此改变他们对内在和对外界的体验。我们会帮来访者将这些快照分类,很快就会发现看似各不相干的画面都围绕着同一主题,而这个主题可能在来访者最初决定来进行治疗时还未进入他们的视野
有些照片令人不安,瞥见它们会提醒我大家都有阴暗的一面。也有些照片会很模糊,我们未必能清楚地记得事件和对话的内容,但一定会准确地记得这些内容带来的体验。心理治疗师要去读懂那些模糊的照片,还要理解一定程度的模糊可能正是来访者所需要的,治疗刚开始时,他们呈现的样子多是为了粉饰痛苦正扰乱他们内心的平静。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会发现自己并不是要去打一场保卫战——通向和平的道路正是与自己和解
正因如此,当人们第一次来做心理治疗,我们就会想象他们之后的样子。我们不仅在遇到他们的第一天这么做,在后面的每一次治疗中也是如此。想象中的形象让我们对他们未来的状态保持期盼,也指引着我们治疗该如何展开
此刻就是未来
接下去的几周里,我来到温德尔的诊室,向他报告我和男友循环性的谈话(诚然,实际发生的可能比我报告的还要多几次)。温德尔则不断尝试在我的讲述中插入一些对我有帮助的内容:他指出他不确定我这么做会有任何益处;我所做的听上去像是受虐狂;我在重复同样的故事却希望有不同的结局。他说我希望男友向我解释自己的想法——而男友也的确解释了——但我还是不依不饶,只因为他给出的解释不是我想听到的。温德尔还说,如果我能记下如此详尽的通话笔记,那我很可能根本没机会好好听男友讲话;他还说,如果我想要以开放的心态去理解男友的想法,行动上却只是想要证明自己的观点而不是真诚地去和他交流,那将很难达成所愿。他还补充说道,我在治疗中也是这样对待他的
我跟温德尔说,我就像我那些来访者一样,想要看到伤疤的印记,想知道自己曾经被在乎过。“我有被在乎过吗?”我不断地问。我就持续着这样的状态,放飞自我,直到温德尔一脚把我踢醒
有一天早上,当我还绕在男友这个话题上时,温德尔挪到沙发的边缘,站起来,走到我这边,然后用他那条大长腿轻轻踢了一下我的脚。他笑了笑,然后又坐回他的位子。“哎哟!”我反射性地叫了一声。虽然并不疼,但我着实吃了一惊:“刚刚是发生了什么?”“我看你似乎挺享受让自己痛苦的感觉,所以我想我可以帮你一把。”“你说什么?”“痛和痛苦是有区别的。”
温德尔说,“你会感觉到痛,每个人都会有感觉到痛的时候,但你不必让自己那么痛苦。感到痛不是出于你的选择,但你选择了让自己痛苦。”他继续解释说,我所有这些无法释怀的执拗,所有这些关于男友现在生活无休止的反刍和揣测,都在增加自己的痛楚,使自己更加痛苦。所以他认为,既然我如此紧抓着痛苦不放,那我一定是从中得到了些什么。痛苦对我来说一定是有其意义所在的
温德尔在早前的谈话中就曾指出过,是我故意和男友保持距离,无视那些可能会透露他的分手宣言的线索。我之所以无视那些线索,是因为如果我问了,男友可能会说出些我不想听到的话。面对种种蛛丝马迹,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些都不能代表什么,例如在公共场所似乎总会有孩子让他心烦,例如他宁愿为我们去跑腿办事也不愿意出席我儿子的篮球比赛,他说过当初他和前妻遭遇生育问题的时候是他前妻比较想要小孩,还有他弟弟和弟媳来的时候也是住在酒店里,因为男友不喜欢他们的三个小孩在家里吵吵闹闹的。还有就是,无论是他还是我,都从来没有正面谈论过对孩子的想法。我只是推测,他是个父亲,他应该会喜欢孩子
温德尔说,是我故意假装看不到男友的某些过去、他的某些意见和肢体语言。如果我曾关注这些潜在的预警,它们可能会发出警报,但是我自己把它们静音了。而现如今,温德尔怀疑我是否在故意和他保持距离,一味沉迷在自己的笔记中,坐得离他很远,以此来保护自己
我想到美国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一句名言:“真相不会因我们的承受能力而改变。”我到底在防备些什么?什么又是我不想让温德尔看到的?一直以来,我都在告诉温德尔我从未诅咒男友,比如希望他下一任女友也背地里给他一刀,我只是想要挽回我们的关系。我绷着脸说我不想报复,我不恨男友,我不愤怒,我只是很困惑。温德尔听完说他不信。很明显,我想要复仇,我恨我男友,我已怒不可遏。“你的感受不需要服从你对它们的预判。”他解释说,“感受是无论如何都会存在的,所以你还不如张开双臂欢迎它们,因为这些感受里可能藏着重要的线索。”
我曾经多少次对来访者说过类似的话!但现在我却感觉像是第一次听到它。“不要评判你的感受。留意它们。把它们当作你的地图。不要害怕真相。”
他用下巴指了指我手中的笔记。“我觉得你不会从这些笔记中找到你要的答案。”他说。“你在为一些更重要的事情感到悲伤。”这句话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像一句挥之不去的歌词。但我依然坚称:“如果我不聊跟分手有关的事,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温德尔歪着头。“你会有重要的事情要说。”他说
我会想到我办公室的同伴塑封好放在诊室文件里的一张卡片,上面写着:“你必须不断作出决定,是逃避疼痛,还是忍受着疼痛作出改变。”
我能不能忍过这一阵痛?还是想让自己沉溺于痛苦?“所以,”我对温德尔说,“我想我应该停止对男友无休止的盘问,也不要在网上偷窥他了。”他露出宠溺的笑容,就像是听到一个烟民断言要立刻彻底戒烟,而完全没意识到这太过急于求成。而我立刻就怂了,给自己找退路:“或者至少可以先试试花多一点时间关注我自己的现状,少去关心他的将来。”温德尔点点头,然后拍了两下自己的腿,站起身来。这次治疗结束了,但我还想留下。我觉得我们才刚要进入正题
孩子应对悲伤的方式
我分手后不久,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八岁的儿子扎克。当时我们在吃晚饭,我尽量简单地向他说明:男友和我“共同决定”(诗一般美妙的谎言)我们还是不在一起过了。儿子的脸拉得好长,他的表情既吃惊又困惑。(我心想:“欢迎来到吃惊俱乐部!”)“为什么呢?”他问。我告诉他两个人在结婚之前要搞清楚他们能不能成为合适的伴侣,不只是现在觉得合适,而是要能在一起过一辈子。男友和我虽然相爱,但我俩都意识到(又一个诗一般美妙的谎言)我们不能一起过一辈子,所以还是各自另找可以共度余生的伴侣比较好
我说的基本上都是事实,只是略去了一些细节,又把代表男友的“他”改成了“我俩”
“为什么呢?”扎克接着问道,“为什么你们不会成为合适的伴侣呢?”他的脸皱成一团,令我为他感到心痛
“这个嘛,”我说,“你记不记得你以前常跟亚瑟一起玩,但后来他爱上了踢足球,但你喜欢打篮球?”他点点头。“你们俩还是互相喜欢的,但现在你们会花更多的时间和兴趣相投的人一起玩。”“所以是因为你们喜欢的东西不一样?”“对呀。”我说。我喜欢孩子,而他是仇童男。“是什么样的东西呢?”我吸了口气。“就比如,我更喜欢待在家里,他更想出去旅行。”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孩子和自由是相抵触的。就像如果皇后是个带把儿的……”
“为什么你们不能各自作出一点让步呢?为什么不能有时待在家里,有时出去旅行?”
“每个人和别人相处时都要作出让步,”我说,“但如果不得不妥协的事情太多了,那两个人就很难结婚了。如果一个人一直都想出去旅行,另一个想一直待在家,两个人可能都会非常沮丧。这么说你能明白吗?”“嗯。”他说。我们就这么坐了一会儿,突然他抬起头,脱口而出地问道:“我们吃香蕉的时候是杀死了香蕉吗?”
“那么当我们把香蕉从树上拔下来,我们是不是也杀死了香蕉?”“我猜那更像是头发,”我说,“头发会从我们头上脱落,同一个地方还会长出新头发。拔掉香蕉的地方也会长出新的香蕉。”扎克坐在椅子上,身子前倾着说:“但香蕉自己掉下来之前就被我们拔下来了呀,那时它们还活着。就像你头发还没有掉下来之前有人拔你的头发。所以这不是在杀死香蕉吗?我们把香蕉拔下来的时候树不会疼吗?”噢。这是扎克应对这个消息的方式。他就是那棵树,或者是那根香蕉,反正他受到了伤害
不要蛋黄酱
每当我听到别人把父母形容为“圣人”,就会心生狐疑。不是我故意要找碴,只是本来就没有一对父母会是圣人。大多数父母顶多也就能做到“还不错”。根据颇具影响力的英国儿科医生和儿童精神科医生唐纳德·温尼科特的说法,“还不错”的父母就足以培养出能自如适应环境的孩子了。尽管如此,诗人菲利普·拉金还是用最犀利的句子写道:“就是你的父母,把你搞得一团糟。或许并非本意,但他们也难辞其咎。”
我是在有了孩子之后,才真正理解了对心理治疗至关重要的两件事
第一,询问关于别人父母的事
目的不是为了和他们一起埋怨、评判或指责他们的父母。事实上,关键完全不在他们的父母身上。这类询问只是为了理解幼年经历是如何影响他们长大成人的,这样他们才能把过去从现在的生活中剥离开来,同时也脱下与年龄不再相符的心理外衣
第二,无论最后结果是“优-”还是“差+”,大多数的父母在抚养子女上都已经尽了全力,只有极少数家长打心底里不希望孩子能过上好日子。尽管如此,大多数人还是会对自己父母做得不够的地方(或是父母的态度和脾气)心存芥蒂。对此,人们需要搞清楚如何处理这种介怀
他抱怨妻子有抑郁症(然而,俗话说得好,“在断言别人抑郁之前,你得先确定他们是不是每天都要面对一群混蛋”),孩子们对他不够尊重,同事们在浪费他的时间,所有人都对他太苛求
约翰对我讲了他生活中的各种“蠢货”,却很少谈及他的父母。我实习期间的督导曾说过,面对防卫心较重的来访者,如果想要了解他们的过去,可以尝试让他们“不假思索地用三个词来形容你父亲(或母亲)的性格”。这些未经雕琢的答案总是能帮助我和我的来访者洞察他们与父母的关系
但是这招对约翰不管用。“圣人,圣人,圣人——就这一个词,对我父亲和母亲都适用!”这就是约翰的回答,尽管他本身就是个文字工作者,他却没有用形容词作答,而是用了名词。稍后我才会了解到约翰的父亲在丧偶之后“或许有过”酗酒问题,“可能”现在也一样。约翰的大哥曾经跟约翰说过,他们的母亲“可能”患有“轻微的双相情感障碍”,但约翰说,那只是他哥哥“夸大其词”罢了
我对约翰的童年十分好奇,因为他表现出了强烈的自恋。他以自我为中心、过分防御、贬低他人、总想主导谈话,以及相信自己享有特权——简而言之就是他的种种混蛋行为——完全符合自恋型人格障碍的诊断标准。我在第一次治疗中就注意到了他的这些性格特征。有些治疗师或许会因此将约翰转介给其他医生,因为自恋型人格难以清晰地看清自己和他人,所以被认为不适合进行内省性、洞察性治疗,但我却不以为意。我不想因为一个诊断就放弃一个人
诚然,约翰将我比作应召女郎,治疗时把我当作空气,自己感觉比任何人都优秀。但在所有这些表象的背后,他和我们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最新版的《精神疾病诊断与统计手册》[插图]中罗列了十种人格障碍,这本临床心理诊断的“圣经”将这十种人格障碍分为三大类群
A群 (具有古怪、奇异、反常的人格特质)
偏执型人格障碍,分裂样型人格障碍,分裂型人格障碍
B群 (具有戏剧化、不稳定的人格特质)
反社会型人格障碍,边缘型人格障碍,表演型人格障碍,自恋型人格障碍
C群 (具有焦虑、恐惧的人格特质)
回避型人格障碍,依赖型人格障碍,强迫型人格障碍
门诊最多见的是B群患者。有信任危机的(偏执型)、孤独的(分裂样型),或是性格古怪的(分裂型)通常不会寻求心理治疗,所以诊室里很少见到A群患者。而那些不愿与人产生关联的(回避型)、行为无法像成年人一样的(依赖型),还有严重的工作狂(强迫型)也不太会想到要寻求帮助,所以诊所里也不常见到C群患者。B群中的反社会型兄弟们通常也不会来找我们。但当人们在感情中遭遇困境,像是陷入了极度的情绪化(表演型或边缘型),或是嫁给了像约翰这样的(自恋型),那倒是会找上门来求助。顺便一提,边缘型人格通常都与自恋型人格为伴,这种搭配在伴侣治疗中很常见
直到最近,大多数心理健康从业者都认为人格障碍是不可治愈的,因为这不像抑郁或焦虑之类的情绪障碍,人格障碍是由长期存在的、贯穿始终的行为模式组成的,它就是一个人性格的一部分。换句话说,人格障碍是自我协调的,这就意味着行为是与行为人的自我概念同步的,因此有这类障碍的患者会认为是别人在给他们的生活制造麻烦。而情绪障碍是自我不协调的,所以此类患者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痛苦。他们并不是自愿要陷入抑郁或焦虑,也不喜欢在离开屋子前把灯开关个十次,他们自己知道自己有问题
不过各种人格障碍也各有不同。患有边缘型人格障碍的人害怕被抛弃:对于一些人来说,如果他们的伴侣不立刻回复短信,他们就会觉得焦虑;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这可能意味着他们情愿选择停留在一段不稳定、不健全的关系中,也不愿独自一人。再来说说自恋型人格的患者,谁不认识一两个在不同程度上符合自恋特质的人呢:有建树、有魅力、聪明、睿智,但又惊人地以自我为中心
最重要的是,就算一个人具有某种人格障碍的特质,那也不代表那个人就一定符合正式诊断的标准。其实每个人都会时不时地表现出这样或那样的人格障碍——或许是在时运不济的一天,或许是在被逼到绝境、某根脆弱的神经绷不住了的时候——因为它们植根于人类对自我保护、被接受和安全感的本能需求中。(如果你觉得你是例外,那就去问问你的伴侣或挚友会怎么说。)换言之,我总是希望能全面地了解一个人,而不是只看到某个瞬间的快照。我也试图看到患者潜在的挣扎,而不只是找到我能写在医疗保单上的五位数诊断编号。如果我太依赖那个编号,我就会只从那个角度去看治疗中的方方面面,那就会影响我和我面前的这个独特的人建立真正的关系。或许约翰很自恋,但他也还是独一无二的约翰。他或许很傲慢——或者用大白话来形容就是:真他妈烦人
但是。诊断也是有其用处的。例如,我知道那些苛刻的、挑剔的、愤怒的人容易感到极度孤独。我知道这样的人既想被注意到,又害怕受到注意。我相信对约翰来说,感到脆弱是可悲和可耻的——而且我猜想,他是在六岁那年失去母亲时被告知不能表现出“软弱”的。如果他投注哪怕一点点时间在自己的情绪上,他就会崩溃,所以他将自己的情绪以愤怒、嘲笑或批评的形式转嫁到别人身上。所以说像约翰这样的来访者尤其棘手:他们总有办法把你惹恼,这都是为了转移话题的重心
我的任务是要帮助我自己,也帮助约翰了解他在逃避什么情感。他用堡垒和护城河来把我挡在门外,但我知道他的内心正在塔楼里寻求帮助,希望获得营救,虽然我还不知道困住他的究竟是什么。我要运用我的诊断能力,又不能迷失在诊断中。我要帮助约翰看清楚,比起他身边所谓的“蠢货”们,他自己的行为方式会给他带来更多的问题
我被搞糊涂了。“你的午餐?”“送外卖的小伙计应该就在外面。因为你说了不能用手机,所以我告诉他到了就按铃。我刚才没来得及吃午饭,刚好现在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我是说,五十分钟。我得吃点东西。”我真是败给他了。首先,很少有人会在治疗期间吃东西,就算不得不这么做,他们也会按照常理先问一句:“我今天可以在这儿吃东西吗?”而且通常是自带食物。就连我那位患有低血糖的来访者,也只把吃的带进过诊室一次,更何况那是为了避免自己休克。“别担心,”约翰显然留意到了我脸上的表情,“你想吃的话也可以吃一点。”然后他站起来,穿过走廊,从外卖员那儿取回了他的午餐
约翰回来之后,从袋子里取出食物,在自己大腿上铺了张餐巾纸,打开三明治的包装,咬了一口,但立刻又吐了出来。“我的天哪,我都说了不要蛋黄酱!你看看这个!”他掀开三明治给我看里面的蛋黄酱,另一只手正要伸向他的手机——我想他是想要打电话去投诉这个订单——但我给了他一个眼神,提醒他不能用手机这条规定。他的脸涨得通红。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会冲我吼叫,不过他只是蹦出一个词:“蠢货!”“我吗?”我问。“你什么?”“你说过你的上一任治疗师很友善,但愚蠢。我也是友善的蠢货吗?”“不,完全不是。”他说。我很欣慰,他终于能认可一个人不是蠢货了。“谢谢你。”我说。“谢我什么?”“谢谢你说我不是个蠢货。”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回答道,“我是说,你并不友善。你都不让我用手机打给那个往我三明治里放蛋黄酱的蠢货。”“所以我是个刻薄的蠢货喽?”他咧嘴一笑,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还露出了酒窝。这让我在一瞬间看到了他潜在的魅力。“这么说吧,刻薄那是毋庸置疑的了。至于是不是蠢货,那还不好说。”他打趣地说道,我也回以微笑
“好吧,”我说,“至少你还愿意花工夫先了解我。对此我表示感激。”我尝试和他套近乎,这让他坐立不安。他拼了命地想要逃离这个与人产生交流的时刻,为此他甚至开始大口大口地嚼起那个放了蛋黄酱的三明治,同时将目光瞥向别处。但他并不是在和我较劲,我能理解。我感觉顽石上出现了一个细小的豁口
“让你觉得我很刻薄,这我得道歉。”我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会对我们五十分钟的治疗作出那样的评价?”我指的是约翰把我比作是他应召女郎的事。我知道“金屋藏娇”这个不太妥当的比喻背后有着更复杂的原因,但我猜想约翰之所以会这么挖苦我和这五十分钟的治疗,其原因和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其实希望能多待一会儿,但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而如果承认自己心存依赖又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太脆弱了。“不,我很高兴治疗时间规定是五十分钟!”他说,“如果我要在这儿待足一小时,天晓得你会怎么不停地逼问我的童年。”“我只是想要更了解你。”我说
“了解些什么?我很焦虑,我无法入睡。我一个人要应付三部电视剧;我老婆总是不停地抱怨;我十岁的大女儿就像是提早进入叛逆期一样;照顾我小女儿的保姆去读研究生了,但我四岁大的小女儿还成天挂念着她;我家那只可恶的狗也越来越坏;我周围充满了蠢货,他们给我的生活增加了不必要的麻烦。坦白说,我现在非常生气!”“确实,”我说,“你要面对的事情实在是不少。”
约翰没有说话。他嚼着三明治,眼睛紧盯着地板上的某一个地方。“你说得太对了!”他终于说话了,“不要蛋黄酱有这么难懂吗?不就三个字吗?不!要!酱!还不够简单吗?!”“要说那些蠢货呢,”我说,“我有一个想法。虽说那些人是惹你生气了,但会不会其实他们也不是有意要让你生气的?会不会那些人其实也不是真的蠢,只是智力正常的普通人,而且他们也已经尽力了?”约翰只稍稍抬了抬眼,像是在思考我说的话
“还有就是,”我轻声细语地补充道,寻思着他对别人都那么苛刻了,估计他对自己更是三倍的苛刻,“或许你自己也是一样呢?”约翰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停下了。他的目光又回到他的拖鞋上,他拿起一张纸巾,假装要擦掉嘴边的面包屑。但实际情况我都看见了,他迅速而巧妙地把纸巾往上挪了挪,擦了擦眼角
他看看钟,说:“这太愚蠢了,我饿得要命,而且只有这个时段有空吃东西,但我甚至都不能用我的手机来好好叫一个外卖。这算什么心理治疗?”我很想说:“是的,这就是心理治疗——我们面对面,不受手机和三明治的干扰,两个人促膝谈心,建立交流。”但我知道如果我这么说,只会引来约翰的嘲讽和反驳。我想到他的妻子玛戈,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她的心理成长史是什么样的,才会令她选择了约翰呢?“我来跟你做笔交易吧,”约翰说,“如果你让我从这附近叫个外卖,我就告诉你一些我童年的事。而且我可以叫够两人份的午餐,我们可以斯斯文文地一边吃着色拉一边聊天,你看怎么样?”他看着我,等待我的答复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这么做,但心理治疗不能照本宣科。我们需要设定一个专业的度,如果太开放,就像置身大海里,如果太拘谨,那就像在鱼缸里。这么比喻的话,水族馆这个度听上去就刚合适。我们需要一些即兴发挥的空间,就像是温德尔医生走过来踢我的时候,就很有效。如果食物能够充当约翰与我之间的缓冲距离,以方便他向我吐露心声,那何乐而不为呢?
“对,不要调料。不是饮料,是调料!”他冲着电话那头吼道,而且还是用免提,“特——易——奥——调,了——易——奥——料。”他对着电话吼出每一个字,然后大声地叹了口气,还翻了个白眼
“多放调料?”电话那头餐馆里的人用蹩脚的英语问道,约翰本来是想尝试让店家把调料分开放,这下他火冒三丈。问题还不止这些——他们只有百事轻怡,没有健怡可乐;他们没法在十五分钟内送达,需要二十分钟。我在一旁看着,感到恐惧又困惑,觉得约翰真是活得太不容易了。最后,约翰用汉语说了些什么,但餐馆的人没有听懂。约翰不懂为什么那个人连他们“自己的语言”也听不懂,那个人解释说他只会说粤语
“如果你会说汉语,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汉语点菜呢?”我问。约翰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因为我讲英语。”呃——直到午餐送达之前,约翰一直都嘟嘟囔囔的,不过一旦吃的都就位了,他也渐渐放下了通往他内心堡垒的吊桥。虽然我已经吃过午饭了,但我还是陪他一起吃了一点,因为我知道分享食物能让人自然地产生亲近感。我听他说了一些关于他父亲和哥哥们的故事,他还说关于母亲他记得的不太多,对此他觉得很奇怪。从几年前开始,他会梦见母亲。他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他也无法控制自己不断做着这样的梦。他不想再这样重复做梦了,即使睡着了也不得安宁。他想要的只是内心的宁静而已
我问了关于梦的内容,但他说聊这些会让他不开心,而他不是付钱给我来让他不开心的。难道刚刚不是他自己说想要得到内心的宁静吗?不都叫治疗师要“学会倾听”吗?我就是想和他聊聊他刚刚提到的——他认为心理治疗不该让他感到不自在,认为不用经历不自在也能获得内心的宁静。我知道改变他的观点需要时间,可是这次治疗只剩下几分钟了
我问他在什么情况下能感受到内心的宁静。“遛狗的时候,”他说,“至少在罗西的行为变得古怪之前。那是我内心最宁静的时刻。”我思考了一下为什么他不想在这里谈论梦境的话题。会不会是他把诊室当作避难所,可以暂时逃离他的工作,他的妻子、孩子,他的狗,还有全世界的蠢货们,以及出现在他睡梦中的母亲的亡灵?“我说,约翰,”我尝试着问道,“此时此刻你的内心感到宁静吗?”他把筷子扔进袋子里,里面是他刚刚装起来的剩下的色拉。“当然不。”他说道,还加了一个不耐烦的白眼。“噢。”我说道,打算就此打住。但约翰却不依不饶。我们的治疗时间结束了,他站起来要走。“你是开玩笑吗?”他一边往门那儿走一边说道,“在这儿?会感觉宁静?”这会儿,他的白眼变成了一个微笑——不是一个傲慢的微笑,而像是在和我分享一个秘密。他笑得很甜,明亮照人,不过不是因为那些耀眼的大白牙。“我以为是的呢。”我说
没有记忆也没有期望
准确地说,我并没有撒谎,但我也从未和盘托出。这么说吧,我保留了一些细节
第二部分
诚实是比同情更有效的良药,它有抚慰人心的力量,却往往深藏不露
治疗师的聚会
一般来说,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发生的状况,同样也会在来访者生活中与其他人接触的时候上演,只不过在治疗室里,来访者有一个安全的空间来尝试理解各种情况发生的原因。如果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的互动没有在来访者与外界的关系中重演,通常是因为来访者在生活中并没有与别人建立任何深层的关系——百分之百就是这个原因。人们在关系尚浅的时候总是更容易保持融洽的相处。贝卡似乎总是在和我及其他所有人重演着她和她父母之间的一种相处模式,但她也不愿意谈论这个话题
当然,有时治疗师和来访者之间就是存在一定的问题,当治疗师的反移情开始妨碍治疗进程时,就会出现这样的讯号:治疗师会对自己的来访者产生负面的情绪
治疗师在与来访者同心协力解决问题的时候有三种信息来源:来访者所说的、来访者所做的,以及在面对来访者时我们自己的感受。有时某个来访者就好像在胸口挂着块铭牌,写着:“我会让你想起你的母亲!”但正如督导在培训时不断叮嘱我们的:“当你们和来访者接触时,你们所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要加以活用。”我们和来访者之间的交流尤为重要,因为我们从他或她身上感受到的,大致也就是他们生活中其他人所感受到的
认识到这一点,帮助了我去体会贝卡的感受,从而看到她的挣扎有多深。已故的美国记者阿列克斯·提臧相信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史诗般的故事,它就存在于“负担和欲望的纠结之中”。但我却无法和贝卡一起到达她的症结之所在。在她的治疗中我越来越觉得乏力——不是因为心力疲惫,而是因为心生厌倦。每次她来之前我都会吃点巧克力,做几个开合跳,好让自己精神抖擞。到后来,我索性把她原本在晚上的治疗时间挪到了一大早的第一个。但从她坐下的那一刻起,厌倦的情绪还是会默默地腾起,让我感到自己根本无法帮助她
“她只有通过让你感到无力,才能让自己感到更有掌控力。”克莱尔是一名颇受欢迎的心理分析师,她今天是这么说的,“如果失败的是你,那她就不用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了。”
也许克莱尔是对的。最难对付的来访者并不是像约翰那样,虽然在改变却意识不到改变的人。最难办的来访者是像贝卡这样,虽然坚持不懈地来就诊,却不作出改变的人
同样的情形在治疗中似乎也很明显。我问贝卡,她是不是也只是随口抱怨我一下而已,因为虽然我们之间的相处有时让她感到沮丧,但她还是在这关系中发现了一定的价值——就像她和朋友们的关系一样。但贝卡却说不是的,我又想错了,她是来跟我聊有关韦德的事的。她没有意识到她拒绝和韦德交流,就像她拒绝和我交流一样,但后果却让贝卡感到自己才是被拒绝的那一个。她不愿意去正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才使得别人难以如她所愿地回馈于她。虽然贝卡来见我是想要改变她的生活,但她似乎并不是真的愿意去改变。她陷入了一个“历史性的争论”,这个争论早在她开始心理治疗前就存在了。而同时,正如贝卡有她的不足,我也有我的不足。我所知道的每一个治疗师也都要面对他们自己能力的局限性
心理治疗是一项辛苦的工作——辛苦的不只是治疗师,因为改变的责任完全在来访者自己身上
如果你对于治疗的期待是一个小时充满同情的点头,那你就来错地方了。治疗师确实会对你表示鼓励,但我们只会鼓励你的成长,而不是鼓励你瞧不起你的另一半。我们的职责是要理解你的看法,但不一定要赞同你的观点。心理治疗既要求你对自己负责,又要求你袒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我们不会直接把来访者引导至问题的核心,而是推动他们自己走向目的地,因为只有靠一己之力一点一点发现的真理,才是最有力的真理,是人们会认真地去面对的真理。在治疗关系中的隐含条件就是来访者愿意承受治疗中可能出现的不适,因为想要治疗过程有效,就免不了会有不适
或者让我们引用玛克辛在某一个周五下午所说的话,那就是:“我不做‘塑料姐妹花式假惺惺的鼓励’治疗。”
这或许听上去有悖常理,但心理治疗最有效的时候是在人们开始好转的时候——就是在人们开始觉得不那么抑郁或不那么焦虑的时候,或是在危机已经过去的时候。这时他们反应不再过激,更专注于当下,更容易参与到治疗工作中。但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在症状出现好转时就选择了结束治疗,他们没有意识到(又或许太清楚地知道)真正的重头戏此刻才刚要开始,留下来继续治疗将需要他们付出更多的辛劳
有一次,在温德尔医生那儿结束了治疗之后,我告诉他,我有时候会憎恨心理治疗——因为有时我离开的时候比我去治疗前更难过,感觉有许多话还没说,还有许多痛苦的感受没有处理,就被扔回了现实世界
“大多数值得做的事情都不简单。”他回应道。我感觉这句话他并不是随口说的,从他的语气和表情来看,我觉得这是出自切身体会的经验之谈。他又补充说道,虽然每个人都希望每次离开治疗室的时候都感觉更轻松一点,但我应该比别人更清楚,心理治疗并不总是这样的。温德尔医生说,如果我想在短期内感觉好一些,那我完全可以去吃一块蛋糕,或者体验一次高潮。但在他这儿,他不负责提供短期快感。他还补充说,他相信我也不是只图眼前的轻松
但事实是,我就是想图眼前的轻松,作为一个来访者,我就这么点出息。心理治疗之所以具有挑战性,是因为它逼着人们从平时尽量回避的角度来观察自己。一个治疗师会以尽可能富有同理心的方式为来访者架起一面镜子,但至于来访者能不能不转身逃走,会不会好好地端详镜子里的自己,凝视着它,然后说,“噢,这还真有意思!接下来我该怎么做?”——这都取决于来访者自己
当我再一次去见温德尔医生时,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他说他完全能理解和贝卡在一起的感受。“您也有像她这样的来访者?”我问。“有啊。”他说。他笑得很灿烂,同时紧盯着我。一分钟之后我才意识到:他说的就是我。妈呀!他在见我之前会不会也要做几次开合跳,还是要灌自己几杯咖啡?许多来访者会担心他们自认为平淡无奇的生活会让我们觉得无聊,但那些事根本不无聊。真正让我们觉得厌倦的是那些不和我们分享他们生活点滴的来访者。他们会全程保持微笑,或是每次都陷入看似毫无意义又不断重复的故事里,让我们挠破脑袋也搞不懂:为什么他们要跟我说这些?这对他们来说有什么重要的意义?那些无聊透顶的人总是想把你拒之千里之外
我意识到我正是这样对待温德尔的,当我没完没了地跟他絮叨男友的时候,他根本无法触及我心灵的内核,因为我不允许他那么做。而如今,他把事实摆在了我的面前:我对待温德尔的方式,正是我和男友相互对待的方式——事实证明,我和贝卡也没什么两样
“我告诉你这些,就是为了向你发出邀请。”温德尔说,这让我想到我曾向贝卡发出过多少次邀请,都被她拒绝了。我可不想这样对待温德尔。虽然我没能帮助贝卡,但这次她或许能帮到我
当我们做梦
我们害怕受伤。我们害怕被羞辱。我们害怕失败,也害怕成功。我们害怕孤单,也害怕牵绊。我们害怕倾听内心的诉说。我们害怕不快乐,又害怕太快乐(在这些梦中,我们不可避免地会因为快乐而受到惩罚)。我们害怕得不到父母的认可,我们害怕接受自己真实的样子。我们害怕身体抱恙,也害怕天降横财。我们害怕自己心怀嫉妒,也害怕自己拥有太多。我们害怕希望变成失望。我们害怕改变,也害怕一成不变。我们害怕意外会发生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或发生在我们的工作中。我们害怕失去控制权,又害怕拥有的权利。我们害怕生命的稍纵即逝,又害怕死后的无尽虚空。我们害怕在死后无法留下自己活过的痕迹。我们害怕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要承认自己的恐惧,尤其是向自己承认自己的恐惧,有时还需假以时日
我注意到,梦境有时可能是自我告白的前兆——就像一场忏悔的预演。一些被埋藏在深处的东西被带到更靠近表面的地方,但又还没完全显露出来。一个来访者梦见她躺在床上,拥抱着她的室友,一开始她以为这是因为她俩深厚的友谊,但后来她意识到自己喜欢同性。有一位男士反复梦见自己在高速公路上超速行驶被逮个正着,一年后他开始思考是不是他几十年来逃税的行为——把自己凌驾于规则之上的行为——总有一天会让他作茧自缚
第一次忏悔
也许你会想,“你是开玩笑吧?能拿到一份出版合同已经够幸运了,你还不专心写书?还好意思无病呻吟!你怎么不想想那些在工厂里每天工作十二小时的工人们!”这道理我也懂。我以为我是谁呀,难道我是《美食、祈祷与恋爱》中因为内心挣扎想要离开爱她的丈夫而躲在浴室里啜泣的伊丽莎白·吉尔伯特吗?还是《幸福计划》中的格雷琴·鲁宾——即使拥有爱着她的帅气老公、两个健康的女儿,还有比大多数人都富有的生活,还是隐隐地觉得生活中少了点什么?
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写关于幸福的书,因为首先,如果温德尔说得对——我悲伤的症结是一些更重大的事情——那我就已经处于抑郁的状态了。当我决定要写这本书时,我刚刚开始独立行医,还刚为《大西洋月刊》撰写了一篇封面文章,叫作《如何培养出需要心理治疗的孩子:为什么执着于给孩子一个快乐的童年可能会导致他们成年后的不快乐》,当时《大西洋月刊》收到了创刊百余年来最多的读者来信。我在国家级的电台和电视台上谈论这个话题,各大媒体都来邀约采访,一夜之间我成了“育儿专家”
紧接着,就有出版商想要将《如何培养出需要心理治疗的孩子》出版成书。出版商也就是想借势大赚一笔吧——我也找不出任何委婉的说法了。不过这样一大笔钱,对于像我这样一个单身妈妈来说是做梦也想要的。对于只靠我一个人赚钱的这个家来说,这笔钱足以让我们手头宽裕好一阵子。出这么一本书还会为我带来许多去全国各个学校做演讲的机会——而我恰好很喜欢做演讲;同时又能为我带来源源不断的来访者——作为一个刚开业的心理治疗师,这也将给予我帮助;甚至还有人提出要以这篇文章为题材拍摄电视剧,当然如果有一本配套的畅销书,这事就更十拿九稳了
但是,当这个很有可能改变我个人职业和财务前景的机会摆在面前时,我竟回绝了出版商:非常感谢,这份美意我心领了,但……还是算了吧。我确定我当时脑子没抽风,但我就是断然拒绝了
因为我觉得这件事总有哪里不对劲。最主要的原因是,我认为这个世界上不需要再多出一本关于“直升机育儿”[插图]的书了。市面上已经有许多充满睿智与思考的书籍,涵盖了过度育儿的方方面面。两百年前,哲学家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已经替我简明扼要地总结了这个观点:“太多父母费尽心思想要让孩子过得轻松点,到头来却让孩子们过得更辛苦了。”而在近现代历史上——准确地说,就是在2003年——诞生了一部有关过度育儿的现代先锋之作,这本书被恰如其分地命名为《操不完的心》。书中叙述道:“优质育儿的基本原则是适度、共情、顺应孩子的秉性——这些简单的原则并不会因为尖端的科学发现而发生改变。”
作为一名母亲,我当然也逃不过育儿焦虑。我当初写那篇文章的时候就是希望它能像一次心理治疗那样使父母们受益。但如果我为了迎合市场的潮流,把那篇文章出版成书,我不就成了市面上那些速成专家中的一员了吗?那样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变成了给家长们增添烦恼的那一方。我相信,父母们真正需要的不是再多一本书来告诉他们要冷静、逃离出来放松一下,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从泛滥的育儿书中彻底逃离出来。(《纽约客》杂志后来刊登了一篇调侃各种育儿经泛滥的文章,其中写道:“在育儿这个话题上每多出一本书,都像是在家长们的伤口上撒了把盐。”)
所以,就像《书记员巴特尔比》中的主角那样,我说:“我还是不写了吧。”(其结果也和书中所述一样悲惨[插图])在接下来的几年时间里,我就眼看着越来越多鼓吹过度育儿的书问世,我不得不反复追问自己:当初拒绝这个赚钱的机会,是一个负责任的成年人应该干的事吗?当时我才刚结束一段不计薪资的实习期,我还要偿还读研时借的贷款,而且我还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来源。为什么我不能迅速地写完那本育儿书,坐等名利双收,让自己乐享其成呢?说到底,又有多少人真的有福分只做他们认为有意义的工作呢?
对于没有写这本书,我的遗憾与日俱增,因为每周都有人在来信和讲演邀约中问起《如何培养出需要心理治疗的孩子》这篇文章。“会出书吗?”不断有人问道。“不,不会出书。”我很想回答,“因为我是个蠢货。”
我确实觉得自己是个蠢货,因为不想在育儿热潮中趁火打劫捞一票,于是我答应了撰写这本如今让我望而生畏,甚至诱发抑郁的“幸福之书”。一是因为我刚开始行医生涯,为了维持生计我还是得靠写书;二是因为我当时觉得这样的书能让读者受用:我不想通过我的书向大家展现为人父母的我们是如何费力地讨好我们的小孩;我希望展现的是,我们其实是在费尽力气讨好自己,结果却让自己不开心。至少这个想法似乎更贴近我的初衷
这个公式可以归结为:幸福等于现实减去期望。根据这个公式,你显然可以通过先传达一个坏消息,再撤回这个坏消息来使人们感到开心(如果你这样对待我,我会气到爆炸)
尽管如此,我知道我还是可以找一些有趣的研究来写一写,但我觉得那么做就像是隔靴搔痒,无法切中我想要表达的要害。但对于我崭新的事业来说、对于我所处的人生阶段来说,这些流于表面的东西已经无法满足我了。可能是因为经历了心理治疗的专业培训,人生免不了会发生一些改变,即使你不曾察觉,但一定会变得更注重自己的内核
我告诉自己不要有太多顾虑,赶紧把书写完了交差。我已经把育儿书的事搞砸了,不能再把这本“幸福之书”也搞砸。但日复一日,我仍然无法动笔,就像我没法让自己去写那本育儿书一样。为什么我会重蹈覆辙呢?
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说自己多么拼命地想要停止对妻子的背叛,而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是不断地去偷情
治疗师对他说,我们身上不同的部分常会渴望不同的东西,如果其中有一些渴望是我们认为无法接受的,就会被调到静音模式;但它们还是会另辟蹊径让我们听见。治疗师让这位男士走到房间的另一端,坐在另一把椅子上,尝试聆听那个平时在内心被排挤的、选择出轨的自己有什么要说的
一开始,这位男士显得不知所措,但渐渐地,他开始表达他隐藏的自我。这一半的他总是会去挑衅那个负责任、重感情的,作为称职丈夫的自己,让他做出违反自己意愿的行为。他被两边的自我拉扯着,就像我一样,这一半的我想要供养家人,另一半的我想做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事——一些触动我灵魂的事,也希望能借此触及更多人的灵魂
就在自我拉扯的时候,男友走进了我的生活,刚好把我的注意力从内心激战中转移到了他的身上。但现在他离开了,我本该专心埋头写作,却每天在网上偷窥他的社交行踪,以此填补心中的空白。我们所表现出的许多具有破坏性的行为其实都植根于感情上的空虚,这种空虚总是渴求有什么东西能来填补。但如今,既然温德尔医生已经和我讨论过不能再上网窥探男友的社交行踪了,那我就必须对自己负责。我已经没有借口不坐下来奋力写作这本令人痛苦的“幸福之书”了。或者说,至少我也得向温德尔坦白这个令我痛苦的真相
戴着保险套做心理治疗
心理治疗师关注的不只是来访者所说的话,甚至不仅限于视觉上的线索:抖动的脚、面部轻微的抽搐、微颤的下唇、因愤怒而紧缩的双眼。除了我们听到的和看到的,有些听不见、看不到的东西也同样重要,那就是屋子里流动的能量,是两个人共处时气场的对流。当两个人不处在同一个物理空间时,也就失去了那个无法言喻的维度
我给约翰写了一封简短的邮件,提议治疗改期,但他发回了一条电报般的信息:“等不了。急。有劳。”我很惊讶他会用到“有劳”这样的词,但我更惊讶的是他竟然会意识到自己“急”需帮助——急需我的帮助,而不是把我当作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人。所以我说好吧,我们三点钟用视频连线。我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但与此同时,我也能理解约翰,因为他的反应也很常见。在一个家庭系统里,一旦有一个人开始作出改变,即使这种改变是健康的、积极向上的,家庭系统里的其他成员也很可能会竭尽全力想要保持现状,把系统带回稳定状态。例如,当一个嗜酒的人开始戒酒,家庭成员有时会无意识地破坏这个人的康复进程,因为想要维持家庭内部机构的稳定,总得有人扮演问题成员的角色吧!但谁会想要扮演这个角色呢?有时,人们甚至连朋友们的正向改变也要抵制:为什么你去健身房这么频繁?为什么你不能在外面玩到再晚一点?不需要早睡的!为什么你为了晋升这么努力?你看你现在多无趣!
如果约翰的妻子不像之前那么抑郁了,约翰要如何继续扮演这对夫妻中更理智的那一个呢?如果她试图以更健康的方式缩短夫妻之间的距离,那他又如何能继续保持这么多年来精心打造的舒适距离呢?我并不奇怪约翰会对玛戈的心理治疗抱有负面的反馈。这反倒说明她的治疗师颇有建树
“不管怎么说,”他低声说道,“我就知道肯定没有这么好的事!我以为她昨晚表现出的是对我的理解,但果然今天早上一醒来就又开始抱怨了。于是我说:‘你很想我?这是什么苦肉计?’你看,我不是在这儿嘛。我每晚都在呀。而且我对婚姻百分之百忠诚,从不曾出轨,以后也绝对不会。我挣钱养家,让家人过得舒舒服服。我也是个会照顾孩子的父亲。我甚至还要负责照顾我家的狗,因为玛戈说她讨厌提着一塑料袋狗屎到处走。再说了,我不在家的时候就是在工作,我又不是在玩。所以我跟玛戈说,我可以选择辞职,那她就不用那么想我了,因为辞了职我就可以每天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玩手指头。但我也可以选择继续工作,这样我们一家人还能继续过着有瓦遮头的生活。”他突然冲着屏幕外我看不见的什么人大声吼道:“我马上就来!”随即又继续说道,“你猜我这么说的时候玛戈做何反应?她竟然用脱口秀女王奥普拉的语气说(此时约翰还不忘加入惟妙惟肖的模仿):‘我知道你付出了很多,对此我心怀感激,但就算你人在这里,我还是很想你。’”
“有这么一瞬间,我感觉松了口气,因为通常这个节骨眼上玛戈就该大吼大叫了,但我转念一想才发现事有蹊跷。这听上去完全不像玛戈会说的话,她一定是另有图谋!果然,她说,‘我真心需要你听见我的心声。’然后我说:‘我听到了呀,行了吧。我又不聋。我会尽量早点上床休息,但我总得先把工作做完吧。’但这时玛戈脸上却露出了悲伤的神情,仿佛她马上就要哭了。每当看到她这样的表情我都觉得很痛心,因为我不想让她伤心。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让玛戈失望。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玛戈就说:‘我需要你听到我有多想你,因为如果你听不到,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像这样向你倾诉我的想念。’于是我说,‘我们现在是在威胁对方吗?’然后她说,‘这不是威胁,这是事实。’”约翰的眼睛瞪得滚圆,一只手摊开在空中,像是在说:你能相信这都是什么鬼话吗?
“约翰,”我说,“我知道玛戈说的话让你感到不安……” “玛戈说的话?这不关玛戈的事,是她愚蠢的心理治疗师在操控她!她很喜欢那个家伙。她总是不停地引用他说过的话,就好像他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师。我猜他大概是在候诊室里给大家提供了迷魂汤,全城的女人们喝了都要回去跟自己的老公离婚了!我在网上查了他的简历,果然是一个什么愚蠢的治疗师协会给他发的执照。温德尔·布朗森,竟然还他妈是个博士。” 等等。 温德尔·布朗森? ! !! !!!! !!!!!!! 玛戈的治疗师是我的那个温德尔?那个“愚蠢的治疗师”是温德尔?我的脑袋要爆炸了
我好奇我俩是否曾在进出治疗室的时候擦肩而过——她会不会是那个在候诊室里哭泣的漂亮女士?我好奇她会不会曾经在自己的治疗中提到过我的名字——“约翰有一个很糟糕的治疗师,洛莉·戈特利布,她说……”不过我突然想起来玛戈并不知道约翰有个心理治疗师——我是那个他用现金交易的“应召女郎”——而此刻,在这种情况下我非常感激他这么做。我不知道当下该如何消化这个信息。治疗师所受的职业培训告诉我们,当情况一时难以回应,需要更多时间去消化的时候,那就先不要回应。于是,我暂时选择不作为,等迟些再问问督导小组的建议吧
“让我们暂时先把话题专注在玛戈身上,”我对约翰说,同时也是在对自己说,“我觉得玛戈说的话很动情。她一定非常爱你。” “啊?她都威胁要离开我了哎!” “如果你换个角度看问题,”我说,“我们曾经探讨过,批评和抱怨之间是有区别的,前者带有评判的成分,而后者包含了请求。但抱怨也可能是一种未表达的称赞。我知道你觉得玛戈总是抱怨连连。即便如此,那也是甜蜜的抱怨,因为在每一个抱怨中都包含了她对你的称赞。或许她选择的表达方式不是最好的,但她其实是在诉说对你的爱。她想多一点时间和你在一起。她想念你。她想要你再靠近她一些。而现在她想告诉你的是,她那么想要和你在一起却得不到你的回应,这种体验已经让她痛苦到快要无法承受了,这也是因为她实在太爱你了。”我停顿了一会儿,让约翰好有时间消化我所说的最后那部分内容,“从这个层面上来看,这的的确确是对你的褒奖。”
对约翰进行治疗时,我总是专注在捕捉他当下的情绪,因为情绪会引导行为。一旦我们理解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就可以作出抉择,如何处置这些情绪。如果我们在情绪出现的那一刻就把它们推到一边,通常最终还是会转入错误的方向,让我们再一次迷失在混乱的思绪中
男性在这个问题上通常处于劣势,因为对内心世界的探索通常不是他们成长历程中的主要课题——世俗也很少接受男性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就像女性常迫于文化压力不得不时刻注意自己的外表,社会给男性的压力则要求他们维持良好的情绪表象。女性习惯于向朋友和家人倾诉,但当男性在心理治疗中向我讲述他们的感受时,我往往是他们有史以来第一个倾诉对象。实际上,就像女性患者一样,男性也会为了各种事情陷入挣扎:婚姻、自信心、身份认同、事业成功,他们的父母、童年,如何被爱、被理解……然而,面对他们的男性友人,这些话题却难以启齿。难怪中年男性的滥药和自杀率一直在逐渐上升,因为很多男性都觉得找不到情绪的出口
所以我想要约翰多花些时间来想清楚,玛戈提出的“威胁”让他有什么感觉,让他去发现这“威胁”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温存的信息。我还从未见过约翰能和自己的情绪共处这么久,我对他现在的进步感到惊喜
此刻约翰眉眼下垂,望向一边,通常这个表情代表着我所说的触及了当事人脆弱的部分,我对此表示欣慰——因为想要有所成长就得先找到软肋。看来他还在认真地消化这一刻的感受,这还是第一次——他在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对玛戈产生的影响
许久之后,约翰终于抬起头看着我,“嗨,抱歉,我刚刚不得不把你静音了。这边在录音。我刚刚都没听到,你说到哪儿了?” 真他妈不可思议!我刚刚完全就是在自言自语。难怪玛戈想要离开他!我就应该听从自己的第一反应,让约翰重新预约一个面对面的治疗时间,而我却偏偏被他的不情之请搞乱了节奏。 “约翰,”我说,“我很想帮助你,但我认为这个问题还是面对面谈比较好。你还是另约一个时间到我诊室来聊吧,视频通话太容易被打断了……” “噢,不不不不不不,”他打断了我,“我等不了了。我就是想先把事情的原委跟你交代一下,这样你好直接跟他谈。” “跟谁?” “那个愚蠢的治疗师呀!他显然只听到了片面之词,而且是失之偏颇的一面。但你是了解我的,你可以为我作证。你可以给那个家伙提供一些有建设性的观点,别让他真的把玛戈逼疯了。”
我尝试理清这乱成一团的信息:约翰想让我打电话给我自己的心理治疗师,讨论一下为何他对我来访者妻子进行的治疗令我的来访者感到不满。 呃……这不好吧
即使温德尔不是我的治疗师,我也不会打这个电话的。有时我确实会打电话给另一个治疗师,讨论某个来访者的情况,但这仅限于某些特定情况,例如我正在治疗一对夫妇,而我的同事在治疗他们其中的一方,同时又存在一些不可抗力的原因需要我们互通信息(比如有人有自杀倾向,或是潜在的暴力倾向,又或是当治疗重点建立在某一种设定上时,我们也会希望能在另一种设定中强化治疗结果,又或是为了能获得一个更全面的视角。)但即使是在这些罕见的情况下,相关各方也必须签署这方面的授权书。无论对方是不是温德尔,我都不能因为非临床治疗相关的原因,在没有双方签署同意书的前提下拿起电话就打给我来访者妻子的治疗师
“我来问问你吧。”我对约翰说。 “问啥呀?” “你想念玛戈吗?” “我想不想她?” “对。” “你不打算打电话给玛戈的治疗师,是不是?” “对,我不会打给他,你也没打算告诉我你对玛戈最真挚的感情,是不是?”直觉告诉我约翰和玛戈之间有许多被深埋的爱意,因为我深知,很多爱从外表上看并不怎么有爱
我惊奇地发现,对话中约翰竟表现得无比友好,还为自己的缺席向汤米道歉,并向汤米解释说他是在忙着“给电视台救场”(对,我就是直播中的“电视台”)。这让我猜想,会不会他平时对同事就是这么彬彬有礼的呢?
或许并不是。因为汤米刚一走开,约翰一把手机拿到眼前,我就从他的嘴形看出他在说“这个蠢货”,同时还朝汤米走远的方向翻了个白眼
我觉得约翰谈论温德尔的语气很像一个丈夫在谈论他妻子看上的另一个男人。我认为他是嫉妒了,感觉自己无法介入玛戈和温德尔在治疗中经历的种种事情。(我也很嫉妒!温德尔会觉得玛戈说的笑话有趣吗?他是不是更喜欢玛戈这个来访者?)不过现在,我先要把约翰带回到他差一点就要与我心灵相通的那一刻
“我很高兴你觉得我能理解你。”我说。约翰闪过吃惊的眼神——就像一只刚好被车灯照到的小鹿——随即他又把目光移开了
“我只想知道我该拿玛戈怎么办。” “她不是已经告诉你了吗?”我说,“她想念你。我从我俩谈话的经验中也能了解到你很善于将关心你的人拒之千里。虽然无论你怎么对我,我还是你的心理医生,但既然玛戈说她有可能会坚持不下去了,那也许你可以试试换个方式对待她。或许你可以让她知道你也会想念她。”我暂停了一下,然后说,“或许是我猜错了,但我觉得你确实也是想念她的。” 约翰又耸了耸肩,眼眉再次低垂,但这次他并没有把我静音。他说:“我怀念我俩以前的相处模式。”
他此刻的语气里并没有愤怒,而是带着悲伤。愤怒是大多数人最容易进入的情绪,因为它是指向外在的,愤怒地责怪别人能让你感到痛快又义正词严。但宣泄出来的情绪往往只是冰山的一角,如果你透过表层去看,就能瞥见表象下积聚着更多情绪,那些你没意识到的或是不想表达出来的情绪:恐惧、无助、嫉妒、孤独、不安。如果你能包容这些更深层的情绪,在足够长的时间里去理解它们,倾听它们的诉求,你将能更有效地管理你的愤怒,那你也就不会总是怒气冲冲的了
当然,愤怒还有另一个作用,就是把身边的人都推开,让他们不要离你太近,近到可以看穿你。我怀疑约翰就是需要别人对他生气,这样他们就不会看到他的伤心之处
我刚要开始讲话,正好有人喊了一声约翰。他吓了一跳,手机都从手里滑落了,直冲地面,不过就在我感觉自己即将脸着地的时候,约翰接住了我,屏幕上再次出现了他的脸。“该死的——我得挂了!”他说道,然后我又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该死的蠢货们。”随后屏幕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显然,我们这一次的治疗结束了
牢笼
突然之间,温德尔打了个哈欠。这是一个假哈欠,一个战略性的哈欠,一个大大的、充满戏剧张力的、张大嘴巴的哈欠。这个哈欠就像是在说:“除非你坦白心底最根本的想法,不然你就会一直耗在这儿。”然后,他就坐在沙发上,端详着我
“我在想,你来这儿是为了什么?”他说,“你觉得我能如何帮助你?”
“我也不知道。”我说,但这句话一说出口,就让我自己感到害怕——也许温德尔确实帮不了我。也许没有什么能帮到我。也许我只能学会接受自己所作的选择
“我觉得我可以帮助你,”温德尔说,“但或许不是以你想象的形式。我无法把你的男友带回你身边,我没法让你从头来过。还有你现在面临的写书的困境,你想要我把你从这困境中解救出来,这我也做不到。”
在我们办公室茶水间的冰箱上,有人贴了这么一个冰箱贴,上面写着:“安宁,不是要身处一个没有嘈杂、烦恼和辛劳的地方,而是即使身处繁杂之中依然保持内心的平静。”我们可以帮助来访者找到安宁,但或许这和他们刚来接受治疗时想象的不一样。正如已故的心理学家约翰·威克兰德所说:“在经历成功的心理治疗之前,来访者总是反复为同一件事费神;而在经历了成功的心理治疗之后,各种叫人费神的事会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我知道心理治疗不能让所有问题都消失无踪,不能预防新的问题产生,也不会确保我之后的行动都是明智之举。治疗师无法为来访者移植一个不一样的性格,他们只能帮助来访者磨去棱角,让来访者变得不那么容易反应过激、不那么苛责,变得更开放,能让别人走进他们的心灵。换句话说,心理治疗的重点就在于理解真正的自己。但要了解自己就必须先抛开对自己的固有认知——抛开那些你塑造出来限制自己的人设,这样你才不会裹足不前,才能活出真实的自己,而不是活在自己给自己描述的故事里
“我想起了一部很出名的卡通片,”他说道,“一个囚犯在不停地摇着铁栏杆,绝望地想要出去——但其实在他的左右两边都没有栏杆,都是可以出入自由的。” 他停顿了一会儿,让这个画面刻入我的脑海里。 “这个囚犯只需要往边上走走就万事大吉了,他却还是疯狂地摇着铁栏杆。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这样。我们觉得自己完全被困住了,被捆绑在情绪的牢笼里,但出路其实就在那儿,只要我们愿意去看到它。”
大多数人在接受心理治疗时都会感到自己被困住了——被自己的思想、行为、婚姻、工作、恐惧,或是过往所囚禁。有时我们会用一套自我惩罚的说词来囚禁自己。如果有两个选项,要我们选择相信其中一项——例如“我不讨人喜欢”和“我讨人喜欢”——即使两边都能找出证据,我们通常还是会选择令自己不好受的那一项。为什么我们总是把收音机调在杂音的频率上呢——总是在收听“别人的生活都比我好”的电台,或是“我无法信任他人”的调频,还有“我啥也干不成”FM?我们就不能把调频的指针往上或往下拨一拨,换一换台,看看栏杆的两边吗?阻挠我们这么做的,除了我们自己还能有谁呢?
我再次睁开眼睛,脸上浮现出微笑。温德尔也对我报以微笑。这是一个暗藏玄机的微笑,它是在说:“别高兴得太早。或许你觉得你已经取得了惊天动地的突破,但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很清楚前面还有什么样的挑战,而温德尔也知道我很清楚这一点,因为我们还有一个共识:要得到自由,还会涉及责任,但我们大多数人都觉得承担责任很可怕
如此说来,会不会待在牢笼里更安全呢?我又一次想象栏杆和出口的样子。一边的我在游说自己留下来,另一边的我说要离开这里。我选择了离开。但要想在现实生活中绕开阻碍,还是不同于在想象中绕开那些栏杆
我感觉温德尔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蓄能,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让它离弦而出。治疗师永远都在天平的两端寻找平衡:一方面要营造相互信任的同盟关系,另一方面也要直击要害让来访者不再继续受煎熬。从治疗一开始,我们的行动就是既慢又快的——慢慢让内容沉淀,快速稳固关系,同时在一路上战略性地播撒下治疗所需的种子。这就像自然界的种植规律一样,如果你播种得太早,种子不会发芽;如果你种得太迟,虽然它也会成长,但可能会错过土壤最肥沃的时期。但如果你播种的时机刚刚好,那它就可以吸足养分茁壮成长。治疗师的工作就是在鼓励和对峙之间来回游走
做一个了结
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我见过的那些抑郁者都更年轻、更具可塑性。或许他们的生活现在看来很凄凉,但他们还有时间去扭转局面,在生活中创造出新的东西
在心理治疗师的专业培训中,我确实学习过老年人所要面对的一些特有的挑战,但事实上在精神健康服务的领域,高龄人群并没有受到重视。对一些老年人来说,心理治疗还是一个全新的概念,就像网络电视一样。除此之外,他们这代人在成长过程中大都相信,靠自力更生就能“渡过难关”——不管那“难关”是什么。也有一些老人靠退休金生活,只会去廉价的诊所寻求帮助。他们不喜欢让二十出头的实习治疗师来给自己看病,但多数情况下诊所都会安排年轻的实习生接待这些老人,所以过不了多久,老人们就不去了。当然还有一些老人认为他们所经历的感受只是衰老过程中的必经之路,也不理解治疗能起什么帮助作用。于是,最终的结果就是许多心理治疗师在行医生涯中很少遇到老年来访者
安德鲁·所罗门在《走出忧郁》中写道:“抑郁的对立面不是快乐,而是活力。”
我想,后悔大概会带来两种结果:要么把你禁锢在过去,要么成为你改变未来的动力
但这是人类内心深处的渴望。有证据表明,从出生到死亡,抚摸对我们的身心健康都至关重要。抚摸能降低血压和心理压力水平,提高情绪和免疫系统功能。缺少爱抚可能导致婴儿夭折,对成人来说也一样——经常受到爱抚的成年人会比较长寿。还有一个术语叫做“皮肤饥饿”,特指渴望爱抚的状态
瑞塔跟我说,她之所以花钱去做足部护理,不是因为有多在意脚指甲上涂不涂指甲油——毕竟“涂了又给谁看呢”——而是因为唯一会抚摸她的就是她的美甲师康尼。康尼一句英语也不会说,但她已经帮瑞塔修脚好几年了。瑞塔说,康尼的足底按摩技术简直是“天堂般的享受”
当瑞塔第三次离婚时,她简直不知道一星期不被抚摸的日子该怎么过。她说,那时她变得焦躁不安。然后一个月过去了,接着一年又一年,转眼十年就过去了。她也不想在没人能看到的足部护理上花钱,但除此之外她还有什么选择呢?足疗成了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部分,因为如果完全没有肌肤的亲近她就要发疯了。 “这就像去买春,花钱被摸。”瑞塔说。 我想这就跟约翰跟我说的一样,我是他精神上的应召女郎
我曾经告诉过温德尔,我是一个很糟糕的决策者,通常一开始想要的东西,到最后都不会是我想象的结果。但有两件事例外。事实证明,我在将近四十岁时所做的这两个决定,是我人生中做过的最好的决定—— 其一,是我决定生一个孩子; 其二,就是决定当一名心理治疗师
不期而遇
我和男友刚开始谈恋爱时,有一次我们正在一家酸奶冰淇淋店里排队,突然我的一个来访者走了进来。 “嘿,你好!”凯莎一边跟我打招呼,一边排在了我们后面。“真是太巧了,在这儿遇见你。”随后她转向右边,介绍说,“这是卢克。” 卢克看上去三十多岁,和凯莎一样,是很有魅力的人,他向我微笑并跟我握手。虽然我们素未谋面,但我却非常清楚他是谁。我知道卢克最近正背着凯莎偷腥,而凯莎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他俩做爱时卢克无法正常勃起。每当他出轨就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凯莎曾经说过,“他的罪恶感都藏在他的命根子里了。” 我还知道凯莎正打算离开卢克。她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起初自己是怎么会看上他的,而她希望自己能更理智地选择一个值得信赖的伴侣。在上次治疗时她提起过准备在这周末和他分手。现在已经是星期六了,难道她决定不和他分手了吗?我径自斟酌起来,她是不是打算周日提分手,这样星期一上班忙起来不容易让自己有机会反悔?她告诉过我她想在公共场合跟卢克提出分手,不然卢克就会大闹一场央求她留下,之前两次凯莎在她家里跟他谈的时候他就是这么干的。她不想再因为他说的漂亮话而让自己委曲求全。 在买酸奶冰淇淋的队伍里,男友正满怀期待地站在我旁边,等着被介绍。我还没有跟他解释过如果在办公室之外的场合遇见来访者,为了保护来访者的隐私,如果对方不先和我打招呼,我是不会表明我认识他们的,因为那样可能会令人不安。比如说,如果我和一个来访者打招呼,而和他在一起的人问“这是谁?”那他就不得不当场搪塞过去,或是作出解释,从而陷入尴尬的处境。谁知道来访者身边的那个人是他的同事、老板,还是初次见面的约会对象呢? 即使是来访者先跟我打招呼,我也不会向他们介绍和我在一起的人,不管那个人是谁。因为那么做会违反保密协议——要不然,当我被问起是怎么认识这个人的时候,我就得撒谎
其实男友和我在一起时已经遇到过一位我的来访者了,但他并不知道。那是在几天前,我们走在街上,我看到正在接受伴侣治疗的一对夫妻中的丈夫迎面走来。擦肩而过的时候我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但并没有停下脚步。 “那是谁?”男友之后问我。 “噢,只是工作上认识的一个人。”我漫不经心地回答道。尽管我对他的性幻想的了解程度,可能多过我对男友的性幻想的了解
几分钟之后,卢克从我们的桌子旁经过,夺门而出,凯莎紧随其后。我们透过落地玻璃能看到凯莎向卢克做出道歉的手势,但卢克坐进他的车里疾驰而去,还差点撞到凯莎
男友似乎明白了什么:“所以这就是你认识她的原因。”他之前开玩笑说,和心理治疗师约会就像是在跟中央情报局特工约会一样。 我笑着说,作为心理治疗师,有时感觉更像是和你所有的来访者都有一腿,无论是过去的还是现在的来访者,都同时与你有染。我们一直都在假装不认识那些我们最熟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