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个积极群众运动的主要策略，是在其追随者中间诱导培养一种失意者的心理和行为倾向。……团结行动的能力和自我牺牲的精神看来几乎总是形影不离的……无论团结还是自我牺牲精神都需要以自轻为前提。
44.要让一个人产生自我牺牲精神，必须撕去他的自我同一性和特殊性……他没有自己的价值、目的与命运可言……他的欢乐与哀愁、骄傲和自信都必须源自团体的机运与权能，而不是源于他个人的前途和能力。
45.在纳粹集中营，最能挺得住煎熬的是那些觉得自己是隶属于某个党、教会或民族主义团体的人。反之，所有个人主义者全都陷于崩溃边缘。……碰到苦难和死亡的威胁，个人是无法依赖自己的勇气的。他仅有的力量来源不在于他自身，而在于他隶属某个伟大的、光荣的、不可摧毁的集体。这种信仰主要来自认同；通过认同，个人不再是他自己，而成了某种永恒之物的一部分。……（大清洗中的布尔什维克老干部）用布哈林的话来说，他们觉得自己“孤立于每一种构成生活要素的事物之外”。于是他们认了罪。
46.要让俄国民众顺从，就不能让他们有丝毫机会认同俄国以外的任何集体……因此，铁幕兼具物理性和心理学的作用。
47.一个能干领袖的主要职责之一，是为他的追随者制造一种幻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从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是在进行某种肃穆或轻松的表演，从而忘了生死问题的严重性。……希特勒给800万的德国人穿上戏服，让他们演出一台雄伟、壮烈、血腥的歌剧。……制服、旗帜、军徽、阅兵、军乐以及繁缛的仪式礼节，目的都是为了让士兵忘了他的血肉之躯，以及把生死问题的绝大真实性掩盖起来。
48.丧失个人生命等于丧失“现在”，但损失一个肮脏、乏善可陈的“现在”显然不是什么大损失。……大部分群众运动之所以会宣扬苦行理想，就是为了培养信徒对“现在”的藐视。……群众运动给自己设定很多不切实际的目标，乃是其对抗“现在”的一部分。标榜一些可能达到的目标，等于是肯定“现在”的价值，并与之妥协。
49.希望一丧失，人群就会分裂，每个人都拼命去照顾自己的利益。如果只有共同苦难而没有共同希望的话，既不能产生团结，也不能患难与共。
50.对“过去”念兹在兹，不只是为了彰显运动的合法性和旧秩序的不合法性，也是为了强调“现在”只是“过去”与“未来”的过场。……“忠实信徒”会把自己视为某种向前和向后无限延展的东西的一部分，也就是某种永恒东西的一部分。
51.对“现在”持贬抑的态度会让人培养出一种预见未来的能力。适应良好的人都是差劲的先知。……在陡生巨变时，最手忙脚乱的，就是那些自命务实的人。
52.在现实中，激进派和反动派的界线并不总是分明的。当反动派开始复古时，他的表现就会俨如激进派……当一个激进派开始打造他的新世界时，类似的转换也会发生……而如果他在打造新世界的过程中使用暴力手段，他的人性观就会趋于黯淡，和反动派相差无几。
53.失意者在大肆诋毁“现在”之后，会得到巨大的快乐……通过贬抑现在，他们获得了一种隐约的平等感。……那些一般事情都做不好的人喜欢去做不可能的事。那是他们掩饰自己无能的手段。因为我们要是从事可能之事而失败，失败之责就得完全由自己承担；但如果从事不可能之事而失败，我们就可以把责任归于事情的困难……因此，愈做不好一般事情的人就愈胆大妄为。
54.我们会愿意为想得到的东西而死，多于愿意为已拥有的东西而死。
55.自我牺牲的动力不可能是出于任何具体利益的考虑。
56.但凡“忠实信徒”都具有“闭眼掩耳”的能力，对“不值得看或听”的事不屑一顾，而他们所以能够无比坚定不移，力量亦是源于此。……一种教义的有效性不由它的奥妙性、崇高性或正确性决定，而是取决于它把个人隔绝于其自我及世界的彻底程度。
57.显而易见的是，教义不是让人去理解的，而是让人去信仰的。“只有对我们不理解的东西，我们才会有百分之百的信仰”（帕斯卡尔）。一种能理解的教义缺少力量。一旦我们理解一样东西，它就会像是发源于我们自身。
58.自信掌握绝对真理的人会有一张可以覆盖一切的网。对他而言，不会有任何意外惊奇或未知。
59.易于欺骗自己的人也易于被别人欺骗。他们容易被说服和牵着鼻子走。
60.哪怕是一些切合实际和十分必要的改革，仍然需要一种强烈的激情才能实现，而且离不开群众运动中习见的各种谬举蠢行。
61.你无法用理性或道德上的理由去说服一个狂热者抛弃他的大业，他害怕妥协，因此你不可能让他相信他信奉的主义并不可靠。但他却不难从一件神圣伟业转投另一件神圣伟业的怀抱。他无法被说服，只能被煽动。对他而言，真正重要的不是他所依附的大业的本质，而是他渴望有所依附的情感需要。
62.宗教狂热者的对立面不是狂热的无神论者，而是温和的愤世嫉俗者，他们对上帝存不存在并不在意。无神论者是一种宗教人格。
63.在狂热者看来，宽容是一种软弱、轻浮和愚昧的象征。
64.典型的将领知道怎样镇压群众，却不知道如何战胜他们。
65.所有团结的催化剂中，最容易运用和理解的一项，就是仇恨。……群众运动不需要相信有上帝，却不能不相信有魔鬼。
67.一如最理想的神应该只有一个，最理想的魔鬼也应该只有一个。
68.我们爱一个对象的时候，一般不会寻找同好，甚至反而会把跟我们爱同一个对象的人视为竞争者和侵犯者。但我们恨一个对象时，却总是会寻求有志一同的人。……哪怕是在合理悲愤的情况下，我们的恨意主要仍然不是来自别人对我们的伤害，而是来自我们意识到自己的无能和怯懦——换言之是源于自卑。当我们自感比伤害我们的人优越，我们更可能的反应是鄙夷他们，甚至是可怜他们，而不是恨他们。
69.别人对我们有合理的悲愤，要比我们对他有合理的悲愤，更能引发我们对他的恨意。
70.去伤害我们恨的人，会让我们的恨火上加油；反之，宽大为怀地对待一个敌人，会削弱我们对他的恨意。
71.让我们的罪疚意识不发声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说服自己和别人，我们所恨的人是不折不扣的低等生物，活该受到各种惩罚，甚至予以灭绝亦不为过。……我们必须恨他们，迫害他们，否则通向自卑的门就会打开。
72.任何崇高的宗教必然会让信徒产生强烈的罪疚感。这是因为高不可攀的理想必然会带来实践上的落差。由此看来，一种宗教愈崇高，它孕育出的恨意就愈凶猛。
73.恨一个有不少优点的敌人要比恨一个一无是处的敌人容易。……恨意总是潜藏着钦佩。这一点，部分反映在我们喜欢模仿我们所恨的对象。没一个群众运动都会按照它选定的魔鬼的形象来塑造自己。
74.当我们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而深感沮丧时，并不会把自己视为比某些人低劣但比另一些人高强，而是会认为自己比世界上最低劣的人还要低劣。于是我们恨全世界，会把狂怒倾泻到天地万物。
76.仇恨是一种普遍存在于我们各种情感混合物的一种成分。
77.团结性和自我牺牲精神这回事本身就足以诱发仇恨——哪怕当初它们是以最高尚的手段培养出来的。
78.模仿是一种重要的团结催化剂。……我们自己当得愈不自在，想要当别人的渴望就愈强烈……被压迫者的模仿性是很强的。
79.单是排斥自我，即使没有去寻找一种新身份，一样可以导致模仿性增加。
81.模仿往往是解决问题的快捷方式。当我们没有意向、能力或时间去独自解决问题时，就会模仿别人。
83.宣传单靠自身的力量，是无法叫那些不愿接受的人接受的。……宣传家只能使群众信仰他们“已知”的事情。
84.宣传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说服别人，不如说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们愈有理由内疚，我们的宣传就愈狂热。
85.狂热可以带来暴力，暴力也可以孕育狂热。……受强制而皈信者，其对新信仰的狂热程度，并不亚于受说服而皈信者，有时甚至犹有过之。
86.征服与说服手段相伴而行，而后者往往是前者的借口和工具。
87.我们需要热烈的信仰，不只是因为它可以抵抗高压，也是因为它可以有效发挥暴力。
88.狂热的传道者是要通过转化别人强化自己的信心。愈是容易受质疑的教条，其传教的冲动就愈强烈。
89.毫无疑问，领袖不可能创造出让一个群众运动可以兴起的各种条件。他不可能凭空变出一个群众运动来。在运动和领袖出现以前，必须有愿意热烈追随和服从的人，必须有对现状强烈不满的人。
90.一个卓越的领袖是必不可少的。没有他，就不会有群众运动可言。……一个领袖最神秘的能力之一，与其说是能掌握群众，不如说是能控制甚至魅惑一小群能干之士。……比较重要的是厚颜无耻、狂热相信自己是从事神圣伟业、意识到紧密集体生活的重要性。
91.对群众运动的领袖而言，见解的精辟与否看来无关宏旨。真正重要的是他敢于摆出自负的姿态，完全漠视别人的意见，不惜一个人单挑世界。……某种程度的蒙骗，对有效的领导权是不可少的……领袖必须是个务实者和现实主义者，但说起话来又得像个梦想家与理想主义者。
92.“忠实信徒”的行为不管多么粗暴，他基本上都是一个恭顺服从的人。
93.生活贫困而有不安全感的人，看来要比过得自足自信的人容易服从。对失意者来说，不用负责任比不用受约束更有吸引力。
94.失意者之所以追随一个领袖，与其说是因为他们相信他可以把他们带到一片应许之地，不如说是因为领袖可以把他们带离开他们不想要的自我。
95.在自由社会，一个领袖只有在盲目相信人民的智慧与善良的情况下，才可望维持人民对他的支持……一个领袖与其说是在领导人民，不如说是追随人民。
96.行动是促进团结的媒介。真正的行动人——建造者、士兵、运动员，甚至科学家等，其个体性都要低于思想家或创造力来自沉思默想的人。忙于外务的人彼此之间要有更多的共通点，也更同质。没有撕去自己特殊性和分化性的人会难以投入行动。……那些为行动而移民美国的人，要比那些为实现某种崇高理想来此的人更快和更彻底美国化。
97.思想人彼此很难共事，但行动人之间却很容易发展出同志情谊。
98.失意者把行动视为医治他们烦恼痛苦的良方。行动可以让他们以往自我，让他们有一种目的感和价值感。事实上，失意者的失意感很可能主要是源于缺乏行动的机会，而失意感最深重的就是那些才具与性情都足以过一种行动性生活，却为环境所囿，只能在闲散中虚耗人生的人。
99.群众运动会打开宽广的行动领域，但也有可能反过来加速群众运动的结束。成功的行动往往会带来自身的终结。它会让所有精力与热情得到宣泄，变得干涸。……“忠实信徒”会因为所作所为无不成功而获得自信，因而与“自我”和“现在”取得和解。
101.“忠实信徒”忠诚的对象是整体，而不是同仁。只有在一个比较宽松、自由的社会，个人间的忠诚才有可能存在。……新兴的群众运动把血缘和朋友关系视为一种会减损群体向心力的东西……相互猜疑可以带来相互恐惧，而这种相互恐惧会像一个铁环套那样把大家仅仅套在一起。
102.被革教的僧侣、被开除的共产党员和叛国的沙文主义者是否有可能找回自主个人所拥有的那种平静心灵，令人怀疑。他们都是不能过独立生活的，必须拥抱一件新的大业和依附到一个新的集体。“忠实信徒”永远不会觉得完整，永远不会觉得安全。
103.群众运动……强化和维系其依附者的不完整感，……其中一个手段是把教条提高到理性之上，这样，个人智慧就没有用武之地。另一手段是通过经济集权和故意使生活必需品稀少，让个人产生经济依赖。
104.群众运动一般都是在现行秩序信用扫地以后才会出现。但一个秩序会名誉扫地，更多的时候不是它犯了大错或滥施暴虐致之。而是心有不平的言辞人积极促成的。……只要现行秩序大体还能运行，群众的基本态度就会是保守的……狂热的极端分子不管多么能言善辩，都只会使群众觉得他们危险、诡诈、不实际，甚至是疯子。
105.我相信，让一个改革家——哪怕他是上帝最神圣的儿子——如此悲伤的，不是同胞的苦难，而是他的私人隐痛。要是这种隐痛被拿掉……他就会道歉都不说一声就抛弃他的同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