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聊斋》-3

我看网上的论战，最难取得一致的话题有两个：一个是陌生人之间开地图炮，一个是父母和子女间的花式吐槽。这一章，我们开始说说《聊斋》里的人情世故。 《聊斋》里最值得说的人，当然就是作者蒲松龄了。为什么放在最后介绍？如果你熟悉蒲松龄，那当然用不着介绍；如果不熟悉，先听完前面的故事，会更加敬重和同情这位小说大师。

说《聊斋》-3

理解地域歧视和代际冲突

《地震》：一场被文学记录的大灾难

话说康熙七年，也就是公元1668年，这一年蒲松龄29岁。在公历7月25日晚间七点半左右，山东东南部爆发了一场千年一遇的8.5级大地震。

这场大地震当时席卷整个山东，在全省76个州县的方志里都有记载。而蒲松龄的这一篇被认为格外珍贵，因为他完全以个人视角，写出了自然灾难中的生命动态，特别有震撼力。

真正景象凄惨的震中区域，在六百里外、位于山东江苏两省交界的郯（tán）城。这场地震来自地块间的断裂带和地层破裂，威力非常巨大。

在郯城本地记载里：地震直接撕开地表，房屋和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裂缝，被倒灌进来的大水冲走，全县一共有九千人丧生，有一大家子29口人，只有一个大人、两个孩子生还。

在地震以前，郯城已经持续经历了五十年的苦难。

土匪和满洲军队轮番洗劫这里，起初，郯城人很团结英勇，他们自己组织防御，县城里的军人、工匠、商人、财主和秀才们都自发上城，武装起来自卫。

但是，战乱还伴随着灾害和大饥荒，城防最后被突破，人们遭到屠杀。

到发生地震时，全县人口已经从明末的二十万人下降到不足六万。

县城在地震前就已经很破败了，灾后彻底变成一片废墟，书院和寺庙早已被毁弃。县里几乎没有富裕的家庭和读书人，也没人再愿意出面组织灾后重建。

这个时候，人们觉得活着没有任何意义了。当时的知县在回忆录里记载：房舍全被损毁，乡民就在露天里生活。他们日益暴躁，行为放荡，每天都有自杀事件发生。

父子、邻里会为一点儿纠纷互相残杀，平民随时可能变成强盗。人们还变得异常迷信，从来不吃药，只崇拜巫婆和术士。

此时，郯城沦为了山东南部最贫困最暴力的地方。

当几代人的勤奋和抗争都显得毫无用处的时候，这场地震，成了彻底压垮当地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指责他们太颓废、太愚昧，是不公平的。这样的不幸经历，足以摧毁绝大多数人的生活信念。

人口流动与地域歧视

歧视的产生，是因为资源稀缺，必须要做选择；有选择，就会有歧视。

有些歧视是合理的，由于信息不对称，人们没法逐一甄别，为了回避风险，只能以偏概全了

但在现代文明社会，歧视的代价和后果正变得越来越严重

从功利上说，一辈子不出国或者连外地都不去，也许无妨尽情地歧视外国人或外地人，除了妨碍认知和思想水平，对生活倒也没什么实际影响。但假如到了来到一个大城市，身边都是外地人，再坚持这种歧视，就没法和人相处、合作，代价太大了。

反过来说，在信息发达、竞争自由的环境里，人们会更开放、更包容，这是一种理智的选择。

我建议在理性分析成本和收益的同时，一直保持基本的同情。同情是自我与普遍道德的桥梁，哪怕你仅仅是因为害怕自己也遭受同样命运而怜悯他人，也具备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情感基础。

最基本的表述是：即使你有一些理由和依据，但你仍然不知道，这群人曾经经历过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美国经典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是这么开头的：“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你要记住，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那些优越条件。”

真正的同情，应该是普遍意义的，而不是居高临下的，它的含义是：除了被脑神经科学验证的生理缺陷以外，人和人的情感是近似的，行为上的区别，主要是由环境和经验等外部原因造成的。

哪怕是被归结为邪恶的品性，也是可以分析的，分析之后你会发现，这些特质人人都有，也都需要抑制。

懂人情就是理解和沟通

在生活当中，懂人情的，不是那些精于算计、会占便宜的人，而是理解他人、相信沟通的人。

多数时候，必要的善意能够弥补知识结构差距

美国有个讨论，叫“我有哪些奇怪邻居”。

有人讲：每天早上，他去信箱取报纸，都发现上面的填字游戏叫人给填了。他就在信箱里放了个摄像头，发现是邻居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先生干的。

于是，他买了本填字书，放到老先生的门口。第二天，那位老先生带着饼干过来道歉，他们聊了会天，这个老先生参加过二战，妻子死后一直独居。他觉得世界变得太快，自己完全不理解。

如果他觉得这老先生是爱占小便宜，把报箱上锁，再挖苦老人几句。这对一位曾经为人类和平做过贡献的人来说，是有些不公平的。

父母与子女的关系

高质量的沟通前提，是双方都能充分客观地了解彼此的感受，然后平静地表达需要，评估取得一致的机会。

这个沟通的第一步是：首先建立对沟通的希望。两代人之间，常常指责“你怎么就是不理解我”，但是也都没有试图去了解过对方。

历史上的郯城人经历的不幸，是中国人苦难的缩影。每个人的一生都有不同程度的绝境和创伤，留下一些行为和观念模式，子女们抱怨的时候，并不知道父母曾经经历过什么。

小结

《地震》这一篇故事，是蒲松龄亲身经历的一场大灾难，大灾难里的人又惊慌、又狼狈，人性也暴露无遗。从这个极端境况的故事出发，我跟你讨论了地域歧视和代际差异。

我们读小说，需要不断调动自己的同理心，相信理解他人的可能性和必要性，是人情练达的基础。坐下来说清楚自己的感受和要求，永远都是值得尝试的。

看脸的世界和真正的爱情

《瑞云》：一个关于看脸的故事

话说杭州城里一家高级妓院有个叫瑞云的姑娘，色艺双绝。长到十四岁，妓院的鸨儿娘蔡婆子就催她接客了。瑞云提了个条件：价格由蔡婆定，但客人得她自己选。

蔡婆定的见面价是十五两银子，见面价，就是喝杯茶下盘棋而已。越这样，瑞云的名声越大，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天天都来登门排队。

余杭县有个姓贺的秀才，很有才气。虽然不富裕，也慕名凑了钱去一睹芳容。没想到，瑞云丝毫不嫌他寒酸，待他很殷勤，甚至写了首情诗相赠。

贺秀才回去后相思难耐，就又来见了一次瑞云，这次，两人谈得更投机，瑞云问他能不能在这里过夜，意思是要贺秀才作自己第一个留宿的客人。贺秀才说自己家里穷，实在不敢想，只能从此对瑞云报以一片痴心而已。瑞云听了很难过。

贺秀才走后，也实在想不出办法，只能从此不再去了。

过了几个月，瑞云一直挂记贺秀才，不肯选留宿的客人，蔡婆子很焦躁，但又不敢强迫她。

有一天来了个秀才见瑞云，临走用指头在瑞云额头按了一按，说“可惜，可惜”。

客人走后，瑞云发现额头上有个黑指印，而且这个黑指印越洗越明显，越长越大，没过多久，连颧骨和面颊都黑了。从此，客人都不上门了。

蔡婆收走了瑞云的头面首饰和衣裙，让她去厨房里做粗使丫头的活儿。

贺秀才听说了赶来，此时的瑞云，原文中说，已经是“丑状类鬼”了，瑞云不愿意面对贺秀才，脸冲墙躲了起来。贺秀才把家里的田产都变卖了，要为瑞云赎身，当然，这时瑞云的身价银子已经很低了。

听说这事的人都笑话贺秀才，贺秀才却并不理会，他和瑞云的婚后感情很好。

一年多后，贺秀才路过苏州，遇到一个姓和的秀才。和秀才向他打听杭州的名妓瑞云，贺秀才听他问得奇怪，就反问和秀才什么意思。

和秀才说：“实不相瞒，瑞云脸上的黑，就是我用法术点的。我是替她惋惜，用这个法子让她能等待有情人。我可以跟你回去，还给你一个佳人。”

到家以后，和秀才在一盆水里用指头画了几下，就让端进屋去给瑞云洗脸。瑞云捧水一洗，黑斑就随即消失了，晶莹洁白的脸和当年一样。夫妻出来道谢时，和秀才已经不见了。

看脸

看脸这事儿，当然挺重要的。被外表所吸引是生物本能。

在自然界，动物的外表高大对称、强壮健康，通常意味着拥有良好基因，会获得更多的繁衍机会。到了人类社会里，看谁的脸，看什么样的脸，则是性别权利的表现。

在一个标准的男权社会，不只是女性美的标准由男人来定，男性美的标准也由男人来定。

清代称赞的美男子，是“修伟美髯”，就是又高又壮，挺着个大肚子，还留着浓密的大胡子，差不多就是士大夫们自己照着镜子制定出来的。

从这个角度看，现在流行中性化形象的男明星，说明女性权益在增加，成为了被娱乐业取悦的对象；一些男士开始修眉、用化妆品，也代表两性审美变得均衡和多元了，这实在不是什么坏事。

颜值到底有多大价值

我们且不说再美丽的外表也会有审美疲劳的一天。从趋势上讲，“冻龄”“逆生长”都只是广告，颜值肯定是要随着年龄日益衰减的

对一个不断贬值还会引起审美疲劳的东西，稍微具备财务知识的人就懂得，最好的策略是只租而不买

会玩金钱游戏的富人，当然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花边新闻里，他们会频繁地更换所谓女朋友，但能让他们认为值得以婚姻形式来买单的对象，就绝不仅仅是看脸这么简单。

已经拥有了颜值，继续依靠整容和给照片美颜来留住或扩大优势，恐怕是属于点错了技能树，效果并不理想。

连蔡婆也懂这个道理：瑞云通琴棋书画，还会作诗，这不是个人爱好，而是蔡婆从小投资培养的才艺，这样才能把瑞云的身价炒到见一面都要十五两。

自己争取来的真爱

真正懂得瑞云可贵的，还是贺秀才。

之前点了瑞云一下的那个和秀才很可能是个仙人，他用法术制造了黑天鹅事件，在蔡婆这些人看是直接让瑞云删号清零，彻底退市，在贺秀才来讲，则是真正锁定了瑞云的价值。

贺秀才一开始，当然也是奔着瑞云的美貌来的，这是本能，无可厚非。见了两面之后，让他在瑞云“丑状类鬼”时依然不变的，就是和颜值能完全分开的东西了

瑞云的价值是什么？贺秀才在原文里解答过，他把瑞云接回来时说：“人生最重要的是遇到知己。你在你最得意的时候能理解我，钟情于我，我怎么能因为你现在落难，就把你忘了呢？“

非常难得的，在这个故事里，贺秀才用的则是“知己”，通常这个词只用在两个男人才华上的惺惺相惜。

这一次，贺秀才和瑞云之间，是平等的、深入的感情交互。瑞云没有依仗颜值，就获得了这种在古代都没有准确的词能形容的婚姻和爱情。

贺秀才对瑞云要算真鉴，而最大的真鉴者其实是瑞云自己。

她从一开始就意志坚定，清楚自己是谁，要什么，该怎么做。

瑞云要自己选择首次留宿的客人，是个很有远见的、关键性的布局。

从选择贺秀才的标准看，她的目标很明确，不是想找年轻漂亮或有钱的客人做靠山，而是希望等到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

清代的高级妓院，文雅的叫法是清吟小班，规模不大，属于低调奢华，是个上流社会交际圈，瑞云在这个圈子里一步登顶，成为当地有钱人追逐的对象。

她能抵御这个诱惑，不被圈子定义，不做一张脸的附属品，真是比忍受后面的折磨更难得

小结

瑞云与贺秀才相爱相知的基础，是她知道自己是谁，自己要什么，拥有独立清醒的自我意识。即便身处风月场中，也没有沉沦和妥协，所以才有资格赢得幸福。

瑞云、贺秀才将这段爱情形容为“知己”，这种爱情不只美好，还能抵御外部环境的影响。

读书人的道路和理想

读书人

有位世代说评书《聊斋》的老先生讲，他认为《聊斋》的人物命名法是这样的：作者认可的人物才有名有姓；有姓无名，说明道德行为上有缺点，比如前面《辛十四娘》里的那个冯秀才；品格低下的，不配有姓名，被称为某甲某乙。

《叶生》：一个死不瞑目的书生

话说河南淮阳有个姓叶的秀才，他的文章词赋在当时是顶尖级的，可惜运气不好，一直没有中举。当地知县丁乘鹤读了叶秀才的文章后非常惊喜，让他在官署里领津贴，专门向学使推荐他。可惜，叶秀才仍然没有考中，他觉得对不起知县的知遇之恩，既愧又恨，从此一病不起。

此时，丁知县要进京接受考核，走前不断派人来探望，邀请叶秀才和他一起北上，信写得很真挚，说：“我迟迟不动身，就是为了等您好一些。您要是上午能到，咱们下午就走。”一天，叶秀才忽然到了。

于是丁乘鹤让儿子拜叶秀才为师，叶秀才对这个学生倾注了毕生心血，把自己的八股文章心法全都传给了他。丁公子连中连捷，在省级考举人的乡试里名列前茅。丁乘鹤很感激叶秀才，也替他购买了在京城参加乡试的报名资格，随后，叶秀才也中了举人。这时候，丁公子又在朝廷的会试里考中进士，被派往外地当官。丁乘鹤建议师徒同行，叶秀才顺便能衣锦还乡，回家探亲。

叶秀才到家时，发现家里很萧条破败，妻子见到他大惊失色，说：“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停灵三四年没有下葬，是因为家里太穷，你不要出来闹鬼吓唬活人啊。”叶秀才觉得茫然若失，惆怅地进了屋，真的见到自己的棺材，人就扑倒在地，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堆衣服。

蒲松龄特别强调，叶秀才有姓无名，是因为他的名字失传了。他对叶秀才没有贬抑，因为叶秀才完全就是他自己的化身。没有留下名字的细节，加重了悲剧感：因为他活着时没有考中功名，没有做一番事业的机会。

科举考试中的人生状态

以大的历史维度看，科举考试是中国古代官僚政治的核心制度，是像税收一样的体制杠杆，怎么评价它的重要性都不过分

从童生起步的读书人，成为进士的概率是多少？最高只有几万分之一。只追求中举，也只有几千分之一的机会

而且科举和高考不同，不但概率低，又难以禁绝权贵内定、徇私舞弊等情况，连蒲松龄和叶秀才这样的国家级学霸，都要几十年如一日地发挥失常。普通学子的机会究竟有多大呢？

一个国家几乎所有的知识分子，都在追求这样低概率的人生目标，把全部精力花费在学习一种单调的应考技巧上，对时代而言，这是极大的智力浪费。对个体而言，也是成本巨大、并不明智的人生选择，类似于用生命在买彩票。

没有选择的体制化生活

为什么上千年里，全国有知识的人都在热衷于干这么件低概率的事呢？

因为科举对国家是一种政治制度，对读书人来说，则是一种几乎没有选择的体制化生活。

除了纪晓岚这样的大学者，普通举人连进士甚至有的翰林在内，所谓读了一辈子书，其实只是把科举相关几种经典、几十篇文章背得滚瓜烂熟，顶多再学几句诗词。你可能很难想象，有的翰林连司马迁是谁都不知道。这种知识结构，只是将一种意识形态不断固化。

这种体制化，也是一种生活方式。老囚犯在监狱里住了五十年，读书人则在科举制里呆了上千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是中国古代最理想、最受推崇的家族观念。读书中举是传统家庭的头等理想。

清末，一个叫明恩的传教士记录了他在山东传教的见闻：他说，读书人考不考科举，不是自己能完全选择的。有个年轻人本来不想走仕途，但他父亲强迫他必须考秀才。他很聪明，十九岁就考中了。然后父亲又逼他考举人，于是这个年轻人绝望地上吊自杀了。这样的事情，信奉科举的中国文人当然不愿意记载。

叶秀才这样的悲剧人生，有什么挽回机会呢？

其实蒲松龄自己就回答了这件事。蒲松龄考举人一直考到五十多岁，连贤惠的妻子刘氏都看不下去了，劝他放弃算了。但他还是截长补短地去尝试，他生活在这个体制里，付出的沉没成本实在太大了。

蒲松龄

七十来岁时，蒲松龄写过一首诗说“落拓名场五十秋……归对妻孥梦亦羞”，意思是自己被困在科举里五十年一事无成，真是连梦里都没脸见人。

可是，真的如此么？连清史专家也背不下来清代每一科的状元榜眼，很多人记不全清朝历代帝王的年号，但是今天又有谁不知道蒲松龄呢？

从蒲松龄的心态来讲，写《聊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在他自我感觉好像对人生认输的时候，却赢得了历史上的伟大地位。他通过做天赋中最擅长的事情，实现了不可替代的人生价值，没有完全让一种外在的体制来定义自己的意义。而且，他那种名垂千古的执念，也确实实现了

小结

这一讲，我们通过《叶生》的故事观察了科举制，也观察了科举下的生活。

叶秀才死了都要考的执着，放到这种低胜率、高精度、全覆盖的体制中，让我们看到了古代读书人的无助命运

说人

蒲松龄：我知道我是一个大师

蒲松龄是谁

话说这位蒲松龄先生，字留仙，号柳泉，家住山东淄川。生于1640年，也就是明崇祯十三年，去世于清康熙五十四年，享年75岁，在当时绝对算长寿。

他的青少年时期，处于中国历史上教科书级的乱世

蒲家是书香门第，但家道中落，蒲松龄18岁的时候和妻子刘氏结婚，只分到“农场老屋三间”，借了块门板隔开了内外屋。蒲松龄写战乱恐怖写得好，那是他的童年阴影；写贫困凄惨的景象也写得特别传神，七八个字就能让人寒彻骨髓，那是他的亲身经历，他一辈子都没有宽裕过。

好在蒲松龄是读书种子，19岁第一次参加秀才考试，就得了县、府、道三个第一，名震半个山东，成了少年名士。说士子登科“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他当年就是如此。

但最悲哀的是，这也是他人生中仅有的巅峰时刻。此后的五十年，他一直被卡在秀才这个级别上。在71岁时，得了个岁贡生，也就是个选送国子监的进修名额。

他30岁时去江苏做过一年幕友。我们在《青凤》里说到过，他在那里遇到了红颜知己顾青霞，也就是《聊斋》里那些曼妙女子的艺术原型。

剩下的近四十年，他始终在本县一个大户人家教私塾。这么漫长的岁月，他一直独守书斋，直到去世前几年才回乡养老。也是因为如此孤寂的生活，才让他能酝酿出《聊斋》这样一部巨著来。

他为什么要写《聊斋》

翻开正文，最前面的是《聊斋自志》，也就是作者自序。在《自志》里，蒲松龄回答了他的写作目的。

他形容自己的《聊斋》是部孤愤之作。

他为什么选择用神怪故事来表达呢？蒲松龄说，他从小就爱好搜集鬼故事，一直有随听随记的习惯。

传说他专门在路边摆了个茶摊，请路过的人喝茶，换鬼故事听。很多朋友知道他的爱好，还专门从各地搜集了鬼故事寄给他。这些故事看似虚幻，但是里面有当时人们真实的爱恨和普遍的是非观。

在蒲松龄40岁这年，《聊斋》初稿已经成型，这篇《自志》就是当时写的。但继续创作和加工的工作，一直延续到他晚年。《聊斋》是一本值得读一辈子的书，因为这位顶级小说大师写也写了一辈子。

《聊斋》是本什么书

蒲松龄收集来的故事，是白话口述的粗糙原材料，清代人日常说的就是白话，和《聊斋》里的文言是两种语言。

很多古代文人的笔记，确实是采用简约记录的立场。而蒲松龄则是用在读书人中流行了1000多年的书面语，对这些材料进行了二度创作，在情节上推演合理性，在细节上不断丰富，再加进去他的观点和情感。这是一种不同以往的、自觉的文学创作。

《聊斋》里很更多的故事是真假参半的，古人和我们对世界的感知是完全不同的。

蒲松龄严守儒家礼法，虽然写这类故事，但在现实中，对待鬼神也是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当时并没有“短篇小说”的概念，在大量模仿者出现之前，《聊斋》是部难以归类的书。蒲松龄自己知道，他所做的是件类似于司马迁写《史记》的事情，《史记》既是正史，又是伟大的小说，是个独行特立的存在。他也是要通过写鬼写神，成自己的“一家之言”。

蒲松龄哪里来的迷之自信

在清代，虽然《聊斋》和《红楼梦》也广为流传，但在当时的文人看来，真正的文学主流是诗，或者那些研究理学和考据学的著作，小说是不入流的，靠写小说留名千古，绝对是不靠谱的想法。

蒲松龄几乎一辈子没出过远门，从身份上说，只是个教书的穷秀才。然而他又自视很高，对自己的政治和文学才能非常自信。当然，起码在文学上，他完全有自信的资格。

问题是一个人经历了他这样高开低走的五十年以后，自我怀疑、心态和人设全都崩了才是常态。能保持这种自信是很不平凡的事儿。

蒲松龄当然既不无知也不狂妄，可是以当时的世俗眼光看，好像也没什么自信的本钱。其实这也是我们会遇到的问题：该怎么看待自己？我选择做的事有没有价值？甚至是，我的人生有没有意义？

破解无知

蒲松龄的知识是很广博的，《聊斋》用到的典故，远远超过了当时普通读书人的知识结构。所以，他能将自己的见识和文字，与历史上的杰出代表进行比较

破解无为

蒲松龄不只是教书和写《聊斋》，而且积极参加社会事务。在著作方面，他还写过大量的诗词、戏剧俚曲，做过很多民间文化搜集和知识普及工作。

他写过《农桑经》传播农业知识，编过《药崇书》讲解医药养生，还编过《日用俗字》《婚嫁全书》，向村民普及文化。他一直以士人身份参与当地行政和司法，为老百姓写过很多呈状，参加救灾救荒。到七十多岁时，还在上书检举告发贪官。

该怎么评估自己？什么时候可以坚持自信？

很简单：多读书，多做事，通过了解别人、了解历史和世界来判断自己

世界上最美的狐狸精长什么样

《婴宁》：世界上最美丽的狐狸精

话说山东莒（jǔ）县有个叫王子服的少年秀才，幼年丧父但家里很殷实，母亲非常疼爱他。有一年元宵节，他和舅舅家的表兄弟吴秀才一起出游。古人游玩，一半是为了看人。在这种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中，他见到一个姑娘，手里拿着一枝梅花。

蒲松龄对女性的描写各不相同，区别很严格：辛十四娘只是“容色娟好”，聂小倩是“艳绝”，这次用的“容华绝代”是最高级的形容。

这个少女很活泼，直接就对随身的小丫鬟说“个儿郎目灼灼似贼”，意思是“这小子俩眼放着贼光，不是什么好人。”说完把花扔在地上，嬉笑着走了。

王子服捡起花来，回家思念成疾，一下病倒了。为了哄他吃饭，吴秀才就来说寻访到了那姑娘家，不是外人，就是王子服姨家的妹妹，住在三十里外的山里，还哄王子服说要替他去求亲。

王子服在家等了几个月，不见有什么消息，干脆自己去山里寻找了。他走到一个美丽幽静、开满了花的山谷，来到一户种满花草的人家墙外，居然真的见到了那个姑娘。王子服在门外徘徊时，院里走出个老太太，真的自称是他的姨妈，说这个女孩就是他的表妹，名叫婴宁。

婴宁非常爱笑，而且一笑起来就忍不住。她出来见王子服时，也还是这样。王子服被留在婴宁家。第二天，他在花园遇到了在爬树的婴宁，开口就向婴宁表白了。而婴宁完全不谙世事，居然把这些私密的话告诉了老太太。

这时候，王家的人也找到山谷里来了。老太太就让王子服把婴宁带回家，含义就是把她许配给了王子服。王子服的母亲见到婴宁非常吃惊。但按照婴宁的回答，又仿佛真的是王子服姨父的女儿。在她猜测的时候，婴宁还在屋里吃吃大笑。王子服母亲一直怕婴宁是鬼，观察她在太阳下面也很正常，才放心举行婚礼。

在婚礼上，婴宁穿着礼服，还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婚后，王家人和左邻右舍都很喜欢婴宁。婴宁只有一个毛病，就是爱花成癖，到处寻找好花，甚至会典当了首饰买好品种。

王家后院有一架木香，有一次婴宁爬上去时，被西邻家的儿子看中，想要猥亵婴宁。婴宁索性使用了一个法术，没想到失手治死了这个西邻的儿子，闹出了一场官司。幸好县令没有为难王家。

这下王子服的母亲不干了，严肃地申斥了婴宁，婴宁从此再也不笑了。

有一天，婴宁对王子服哭诉了自己的身世，说她的生母是狐狸，是王子服姨父所娶的妾。后来，她被托付给了已经变成鬼的养母，也就是王子服去世的姨妈，就是王子服遇到的老太太。

婴宁说，我和养母相依为命十几年，如今她孤寂地长眠在大山深处，不能和父亲合葬，在九泉之下常为这件事悲伤难过。

王子服听了，就为他的姨母迁坟合葬。这天夜里，王子服梦见老妇人前来道谢。过了一年，婴宁生了个儿子。这孩子不怕陌生人，见了人就笑，很有母亲的风度。

中外文学女性形象对比

《婴宁》这个故事确实不复杂，也不像其它故事，有道德训诫或者批判现实的隐喻。这样的故事，反倒能从时代里独立出来，让我们获得持久的感动。

真正感染我们的，是婴宁这个纯真的女孩形象。

很多读者和研究者认为，在整部《聊斋》里，婴宁是最可爱、最纯真的女子形象。进一步说，我觉得，要不是后来有了《红楼梦》，这个“最”字都可以放在整个中国古典文学史的维度上讨论。

中国文学名著里的女性形象

悲剧人物

杜十娘/《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

大家闺秀

《西厢记》《牡丹亭》里的崔莺莺和杜丽娘

奇女子

《虬髯客》红佛女/聂隐娘

婴宁

婴宁则是一个生活在世界以外，没有被人类社会熏染的纯洁存在。在遇到王子服之前，她连男女之事都不懂，完全一派天真。她甚至有小动物的一面，有一半狐狸血统。蒲松龄写她爱爬树，这很可能也是天性使然。

蒲松龄凡是写婴宁，必然会写花。婴宁和花成为了一体，这基本上是一种诗的写法，就是把这两个形象投射到一起，“云想衣裳花想容”，形成了一种类似互文的效果

妇女在古代大说大笑，民间叫“口敞”，是不合乎妇道规范的。有一套俗话规定，叫“笑不露齿、行不摇头、坐不露膝、站不倚门”。

婴宁为什么那么爱笑？因为她像个刚出生的小动物一样，世界在她眼里是新鲜的、可爱的。能直接表达感情不只是个优点，更是一种天赋和幸福。我们的这种幸福，大多在不同的生长阶段、因为不同的原因被剥夺了。

憨

金庸形容一个女孩可爱，爱用一个词叫“娇憨”。憨好像是傻的意思，其实是真，就是有什么感情就直接、极致地表达出来。

我以前看梵高的画，不知道他那种性格和能量怎么形容。看到陈丹青老师的《局部》，他说这叫“憨”，梵高是个非常憨的人。

憨人的表达是不会绕来绕去的。世界在他眼里是什么样子，他就怎么用线条和颜色，直接往前闯、往里钻。他既不顾自己，也不管你，喜不喜欢都是你的事儿。

憨是先天的，所以超越了后天的道德。憨的表现虽然简单，但用不兼容的道德去套，就会越套越复杂。婴宁整治邻居男人的恶作剧，法律责任上属于误杀。但婴宁好像不在乎，她只有喜欢和不喜欢，而没有人世的概念。

婴宁的道德是有大片空白的，但感情很完整。蒲松龄怕你以为她就是傻，安排了她在对王子服一家信任之后，痛哭着请王子服为她的母亲迁坟合葬。

婴宁的养母说“若不笑，当为全人”，就是说，要是不笑就完美了。其实她所谓的完美，是一种约束下的残缺。

按照世俗标准，王子服的母亲对婴宁的要求并不过分。她说：人没有不笑的，但你要有时有晌的，不能笑起来没完。

但婴宁的执行是从此彻底不笑了，逗她也不笑了。这就是纯真的人，没有中间状态。但这也是一个人接受了社会改造，去掉天真的过程。

生活是需要一点儿出口的，不能什么时候都那么实，得有一点儿不至于威胁到现实的浪漫情绪。

我看到很多人养猫，我觉得除了给自己的情感找一个出口，也是为了欣赏猫游离于现实之外的姿态吧？猫和我们生活中的麻烦、利益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而这就是它们的意义。

知识能化解你的大部分恐惧

《遗传厄运》与魔鬼学

《遗传厄运》

这个故事说的是美国一个标配的中产阶级家庭，夫妻俩，一儿一女。在这家外婆的葬礼上，来了很多诡异的来宾。然后，这家的女儿、丈夫、妻子，就一个接一个离奇地中邪死掉了，死法非常诡异。

观众到后来会发现，这是因为那个死掉的外婆加入了一个崇拜邪魔的组织，一直处心积虑地想在人间复活这个恶魔。死掉的外婆选中了自己的女儿全家做牺牲品，所以叫遗传的厄运。那些奇怪的人，也就是外婆的同伙，都加入了对这家人的追杀。

恐怖片么，如果有三观的话，也是不正的。最后是这个邪魔被成功复活，寄居在这家儿子的躯体里，然后电影就结束了。

恶魔学系统

恶魔学也有自己的学术名著，在法国大革命时期，出版过一本《所罗门的小钥匙》

所罗门王在传说里，是一个特别有智慧的国王。他和魔王巴力订了一个契约，以自己死后的灵魂为代价，换取封印和奴役地狱72个邪魔的能力。这72个魔王被称为所罗门72柱神。所罗门死了之后，巴比伦人入侵，他们看到封印恶魔的瓶子以为是宝物，便打开瓶子，于是这些大恶魔就被放到人世。

《所罗门的小钥匙》这本书，有许多画像和咒语，就是召唤魔王们用的。我们今天说这本书，和看电影一样属于猎奇，但在当时是被很多人当真的。

电影里的那个邪魔，是72柱神里比较强大的一个，叫派蒙

恶魔学是一套完整学说。它甚至对基督教的传播也很有意义：树立一个对手，能够让人团结；把地狱和惩罚形容得可怕而具体，能刺激虔诚。

我们觉得崇拜邪神派蒙什么的很神秘，主要还是因为不熟悉。按照记载，所罗门生活在上古的以色列，公元前950年前后，是中国的西周初年。这让你想起谁没有？对啊，就是斩将封神的姜子牙。

这两个故事的结构、细节也有近似的地方。崇拜派蒙，听着比崇拜黄飞虎高大上，只是陌生造成的

民变，谣言塑造“白莲教”

明末有一次“白莲教”民变，起义首领叫徐鸿儒

白莲教在中国古代民间影响非常大。宋代以来的农民起义，经常都是借白莲教的名义发动的。按照通行历史研究，白莲教有很多的分支，像闻香教、无为教、罗道等等

《中国历史上的白莲教》

“白莲教”不是一个特定的组织，而是一个想象中的形象。国家和民众都倾向于民变、谣言背后有一个神秘的组织，才塑造出了这么一个形象

对于白莲教，有过很多形容，像“夜聚晓散”“男女杂处”“吃菜事魔”。比较一下的话，和早期基督教在罗马帝国传播的命运是一样的。罗马人也认为基督徒很神秘邪恶，像他们以葡萄酒和饼象征耶稣血肉的仪式，被讹传成是基督徒吃人肉、喝人血。

历史上白莲教的原型，应该只是南宋茅子元创立的白莲宗，属于佛教净土宗系统。但这个词后来成了一个“标签”，在当时的记述和历史里，各种各样的叛乱、幻术、民间邪教，都被归入了白莲教这个标签下面，用于解释各类宗教和幻术团体带来的威胁，而这些民间宗教现象是彼此没有联系的。

他认为，就连白莲教和元末红巾军起义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当时就有的，是后人逐步建构的。这也是为什么白莲教如此神秘的原因，因为它其实并不真正存在。

恐怖来自于未知

其实，这个恐怖的邪魔，原型是人类早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的一个神灵，是很正经的文艺和科技之神。而在基督教的一神论系统里，无论是罗马人信奉的希腊诸神，还是更早期的闪米特人、苏美尔人、迦太基人的神，一律都被称为邪魔，用不着区分。

热门美剧《西部世界》里，也有很多血腥和暴露镜头，但是没有被定义为暴力色情，因为剧情设定里，那是3D打印技术制作的模拟人。知识结构不同，看待同一样事情的角度不同，刺激起来的情绪也就不同了。

恐怖是因为我们在跟着受害者走

要是换过来，用魔鬼的视角拍：主人公要复活，然后和它在人间的信徒联系，大家一起制定方案，谁负责运营，谁负责拉客户，然后再具体实施。虽然场面仍然血腥，但这就不是一部恐怖片，而是部纪录片。甚至观众还可能会产生同情，暗中希望魔鬼成功。

使我们恐惧的东西，最直接的刺激，当然是吓一跳、准备逃开的求生本能。然后呢？我们可以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分析一下那个东西是什么，究竟能把我怎么样？

有时候你会发现，它完全是虚构的，或者只是一种变形的现实，又或者是可以战胜的。

复仇和爱情一样恒久远/永流传

《商三官》：小女子只身杀豪强

话说有个姓商的读书人，因为言语得罪了本县一个豪强，被对方的家奴打成重伤致死。这个商秀才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都成人了。两个儿子去官府告状，告了一年也没告出什么结果。

女儿商三官十六岁，已经定亲了，婆家想迎娶。商三官说：“哪有父亲尸骨未寒女儿嫁人的。你们家没有父母么？”拒绝很正常，但是这最后一句话真是厉害。

兄弟俩商议不给商秀才下葬。这个想法也很正常：民间打官司，尸体是有威慑价值的。但商三官说：“杀人都没人管，这是什么世道还不明白么？老天爷还会为你生出一个包公来么？你们怎么忍心让父亲天天暴露着尸骨。”这番话把两个哥哥说得心服口服。

我们可以看到，商三官的性格和言语是英雄式的，气场也很强大。而在丧事办完之后，三官就失踪了。

再说打死人的那个土豪。这一天他做寿，叫了几个戏子来家里唱堂会。那个时候的戏班，无论生旦都是男戏子。除非自己家养的小班，像《红楼梦》的贾府，才有女戏子。

土豪看中了其中的一个，就把他扣下了，要他陪自己过夜。这个娈童的爱好，在古代是很常见的。这个被留下的戏子叫李玉，长得像少女一样漂亮。他也挺主动、很殷勤地伺候土豪，只是曲子唱得不怎么熟练。

到了晚上，仆人突然听见土豪卧室里的声音很不对劲。进去察看，只见主人已经身首异处，那个戏子李玉也上吊死了。众人把李玉的尸体搬到院子里，觉得他鞋子的前面都是空的，脱下来一看，只见是两弯小脚，这才知道李玉原来是女子。

郡里一访查，果然这个所谓的李玉，就是离家半年、女扮男装的商三官。郡官让三官的两个哥哥把她的遗体领回去安葬，还特别命令土豪家从此不许再向商家寻仇。

至于商三官杀土豪为父报仇这个案例，其实是很清楚的：真正的罪魁祸首，就是那个郡官。他先是枉法，不为屈死的商秀才做主，逼得一个少女以死相拼，然后又出来装好人、和稀泥。

复仇行为的儒家文化传统

商三官的行为，也是完全符合儒家的核心观念的

在儒家政治理论里，孝道既是策源地，也是保底设计。鼓吹血亲报仇，是从这个完整的理论结构发展出来的，并不是对个体如何有血性的肯定。

记仇该记多久？

这是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感情不像法律有追诉期，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处理。

古代法律如何处理血亲复仇

一方面，它符合儒家根本的孝道，父母遇到奇耻大辱，儿女怎么能不报仇呢？另一方面，这又让法律工作者特别难办。

立法

汉章帝时，有个人杀了侮辱他父亲的人，皇帝亲自下诏免除其死罪。由于连续出现了几起类似事件，朝廷干脆制定了一部《轻侮法》。核心意思就是：杀死侮辱父母的的仇人，可以免死。如果官员判决复仇者死刑，也会受到惩罚

秦的灭亡，是因为以吏为师，也就是只讲法律不树立道德，闹得没有亲疏尊卑。既然汉代独尊儒术，当然也要以德为先了。

《轻侮法》很快就被废了，原因我们能想象。这种法律，根本就是一个法律的大BUG，实在太容易制造冤假错案了。

有的孝子不仅杀了侮辱父母的仇人，而且将对方满门杀害，然后还逍遥法外。为什么杀人家满门，因为怕人家报仇，那是不是也得使用《轻侮法》？而且，想谋杀谁，设个局子，派自己的爹妈出场“碰瓷”，事后连责任都不用负。一时之间，这种事全出来了。

所谓恶法，不一定是指导思想恶，主要还是效果上激发出了人性恶的一面。

法律、道德和具体的情感问题，根本就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完全可能一件事从道德上是正义的，从法律上是违法的。这有点像哲学所说的“二律背反”。我们也看到了，这个难题到了蒲松龄时期仍然没有解决。

和它相关的，是很多国家都有“亲属拒绝作证权”，最典型的就是夫妻之间有权不做出对对方不利的证言。这其实就是与社会伦理、道德的一种妥协，因为社会确实并不只有一种法律价值，也有家庭的价值。

法律和道德，是人类文明为了规范和指导行为发明出来的强有力的规则和工具。也许我们只能说，如何裁量，决定权在于人。法律本身，也是一种实现公正的工具，而公正是依赖于我们的理性、良知和智慧的。相信法律，说得煽情一点儿，还是等于相信人类的理性、良知和智慧。